在见到张大庆之前,她一直以为,汗如雨下是一种夸张形容。
从她上局庄家连坐开始,他那满头满脸的汗就没下去过。黄翠翠摸着下一张牌,拇指在花纹上摩挲了一下,贴心道:“需要休息一下吗?”
张大庆不讲话,聚精会神盯着她的手,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回手看牌,最后将身前的长城推平。
他的双耳嗡嗡作响,血液逆流而上,直冲大脑,热腾腾的蒸汽盘踞在天灵盖上,周围的声音被一道屏障远远隔开,张大庆什么都听不到了。
张大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场子的,京海的夜风吹在他的脸上,等汗水干透,他忽然浑身一抖。
一道清脆的响指在他眼前炸开,模糊的视线和隐雷一般的听障逐渐退散,黄翠翠字字重音,锤在他的脏腑之内。
“回神!”她递过去手机,又问了一遍,“你和你弟弟,现在住哪?”
“啊?我弟弟?”张大庆像是被人夺舍了,“住哪?”
他有些迷离,招致电话对面张彪对黄翠翠的质疑和控诉:“你打人了?”
“没,他就是赌输了,有点灵魂出窍。”
“赌?”张彪扬着声调,对她的胡闹表示不满,“你太冒险了!”
算是冒险,但并非毫无把握,她六年前就在白江波的场子里干过这个,别的地方不清楚,但她可以保证,京海的所有场子,就没有一张纸牌、一块麻将、一副骰子干干净净。
她又不是跳大神的,没办法虚空抓取灵魂重新给他塞回去,治病除根,话疗还得专业人士来,她听着电话那头李响和安欣亲自上阵做思想工作,话术技能一套一套往张大庆脸上砸,背景里还夹杂着张彪招呼人出警的声音。
“李青和高晓晨都没事,万幸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如果有人支使你做了这一切,你坦白是可以从宽处理的。”
“我……那补偿款?”
“只要你积极协助调查,配合警方,法律一定会保护你的正当权益。”
这种话经由红方说出来,才是一个唾沫一个钉,特别叫人信服。
张大庆喘了一口气,环顾四周,韩飞的场子十分偏远,四处荒山阴沟,冷肃的树影在月光下流动,一片杀机四伏。
“我——不在这里说!”
他在这里玩过好几场,三教九流最能流通消息,一些暗语悄悄流传,有风声说,这个场子是何大队长罩着。
何大队长上头又是谁呢?赌徒们像一群老鼠,聚在一起,交换着或真或假的情报,他们有人问了,就会有人答。
据说,何大队长虽然看起来不起眼,却攀上了市里的关系。
这种传言,在莽村也有些类似的。
有人说,村主任手里的工程,根本没报给区里,是直接跟市里对接的,不然,咱们的补偿款哪能到手这么多钱!
无法确信的流言蜚语,最能要人性命了。
他既然心怀忌惮,就已经说明问题了,黄翠翠立刻将他赶上摩托后座,带离这片区域。
没开车来,完全是因为那辆奥迪往这边开实在过于显眼,估计连村口都进不来就被人围殴了。不要指望韩飞能为她大开方便之门,别说她之前上门砸了场子,哪怕她当时恭恭敬敬地以礼相待,见她遭人围追堵截,韩飞都会美滋滋地拍手叫好。
*
她一路火花带闪电赶到目的地,警方还没有赶过来,张大庆神经兮兮地看了一圈周围,浑身上下翻兜找钥匙。
“你紧张什么?”她敲了敲门框,示意道,“门没锁。”
推门而入,房间内寂静无声,看起来像是主人家临时出门,很快便回,她不敢掉以轻心,脚步轻盈,绕开尖利的硬木茶几边角,和地上脏乱的东西,往卧室的方向逼近两步。
“能不能——”张大庆两股战战,悔意大增,可他又不敢直言,只好拐弯抹角道,“李队长,他说话算话吗?”
“你指哪句话?减刑还是补偿款?”她停下脚,见张大庆转身关好门,急切切地凑过来,低着声道,“那里头牵扯的东西,我也不懂的,我……我,我就想要钱,那本来就是我的——”
话语本身不含杀伤力,隐藏在词句之下的利刃才会带来会心一击。
她听见一声怒气滔天的撞门,连忙侧身躲开,门风将一只塑料袋吹到她脚下,闪避时后跳,落足一踩,把脚腕子给扭了个结实。
眼前的一切向后翻倒之前,她瞧见一道黑影朝着张大庆扑过去,将他抱摔在茶几旁,那个人影疯魔一般,拎起张大庆的衣领往下砸,连声恨骂:“那是我们的钱!有我的份!你要独吞,是不是?!又要拿去赌钱!赌死了爹赌死了妈,你还要赌,我叫你赌!赌!!赌!!!”
酒瓶中的残液和饭盒里吃剩的米粒四散飞溅,筹码散落一地,张小庆气血上涌,顺手抄起烟灰缸,便要往哥哥的头上砸。
那只手停在半空,他的侧腰受了一股干脆利落的冲力,张小庆侧趴在地上,源源不断的疼痛终于浇熄了他凶勇好斗的疯狂。
他昏昏沉沉的,眼前看不清东西,只剩一片腥气浓重的赤色不停流动。
他分辨清楚了,那是他哥哥的血,将圆圆的筹码浸泡成了血光昏赤的纸钱。
张小庆颤抖起来,他本能地起身逃跑,才起了一个动作,就被黄翠翠薅了回来,他反手抓起酒瓶,挥臂向她砸过去,她迅速推手,将二人距离拉远,酒瓶擦过她的耳边,碎在身后的墙上。
张小庆在斗狠这方面亦很有经验,出了事腰不酸腿不软,快速寻找撤退路线,翻窗跳楼就跑,她在兄弟二人之间权衡了一下,选择联系张彪。
“我已经通知附近派出所协助办案……”
“张小庆跳窗跑了,堵一下!”
“黄翠翠,你不要动!”张彪音调提了八个度,恨不得飞过来阻止她,“张大庆在不在?你保护好张大庆,不要轻举妄动!”
“在,张小庆躲在卧室,也不知道哪句话刺激他了,突然袭击,张大庆的脑部撞到桌角,还有气,昏迷着,不过看他情况——什么人?!”
张彪听见破门而入的声音,他的心提到嗓子眼,连叫了两声,对面都不再应答。
回答他的是铁棍敲击声,骨头破碎声,以及人被扼住脖颈后,窒息挣扎时,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嗬然。
那边的脚步和动作又碎又乱,难以辨别到底有几个人,就在那串声音即将沉寂时,一道粗糙的电流彻底终结了这通电话。
“彪哥,怎么了?”
“出事了,”张彪一脚油门到底,头也不回地习惯性吩咐,“小陆!给局里打个电话叫增援,对了,通知医院过来!”
*
五人分坐两辆车,沿着反方向朝郊外驶去,车辙在立交桥下的沙地上留下印痕,头顶的警笛鸣响,从他们的上方划过。
是不太好对付,挣扎得厉害,他们不约而同地想,但也没那么难杀嘛。
“上山,埋了,免得夜长梦多。”领头的拿着电话,命令刚下,身边的弟兄犹豫道,“还是抛了吧。”
“警察查得紧,怎么抛?那不是一下子就搜出来了?”
前车的胡茬皱眉,提出异议:“你也说查的紧,过不了一会儿,这片区域就要封山搜查,那坑要深到警犬闻不出来,就靠咱们五个,挖不到一半就被截了。我说,得动作快些,不如焚了。”
说完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
“你他妈脑子被狗啃了?大晚上的放火?!”
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争论中,一个新的计划忽然闪现出来,有人从旁插了句嘴:“要不水泥封罐,沉公海吧。”
领头的眼前一亮,赞同道:“这个办法好!”
等等……
他回过神来,感觉不太对。
刚刚谁在说话?!哪来一个女人?
“你是不是听到……”
阴风阵阵,透过窗缝往车里钻,胡茬身上的肌肉僵住了,那个声音嘶哑难听,仿佛刚经过地狱业火的烹炙,还带着不甘与冤屈。
他瞄了一眼车内镜,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
一只苍白的,带着血痕的手,缓慢地搭在了他的座椅靠背上,那只手的关节凸起,蠕动,愈攀愈上,直至露出半个小臂。
小臂的骨头已经断裂,骨茬刺破皮肤,呈现诡异的扭曲状态,原本坐在后排的一位壮汉缩起手脚,直往角落里挤,他眼睁睁看着那本应断气的女人,胸膛重新开始起伏,慢慢地爬坐起来。
他紧闭双眼,胡乱蹬着腿,惊恐交加下也谈不上什么章法,只觉得踢到了人,又踹空了力。
那个女人滚下座位,脖子咯嘣一声,平转了180°,他对上了一双毫无波澜的赤色红眸,她死不瞑目。
“啊——!妈呀——!鬼啊——!”
司机脚下的油门踩到底,双手发颤,方向盘也左歪右拧,他努力稳住心神,看了一眼后视镜,想确认后车的情况。
惨白的月光遥遥挂在身后的天幕上,透着月色,他又看到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
“啊——!”
*
啊——呸!
这个修起来仿佛女娲补天的复活bug,有一个作用机制,通常来讲会在死亡地点附近随机刷一个重生点,本来挺好的设定,为的就是能让她亲手把尸体处理掉。
但这不是把她刷新在第二辆车车顶上的理由。
两辆车子都受了惊,开始在地上走起妖娆的曲线,前车走S形,后车走B形,后车司机得知有个女鬼趴在头顶,最后一个大弯没转明白,车头失控□□,给自己B进了河里。
前车的领头大姐大以及手下两位大哥义薄云天,讲究的就是“友军有难,转进如风”,脚下连个刹车都没给,开启低空飞行模式疯狂逃窜。
水深且浑,她只来得及去抓那个司机,他全程高度紧绷,突然下水被冷水一激,双腿抽筋,正在咕嘟咕嘟冒泡沉底。
等她把人拖上岸时,另一个人已经奋力游向对岸,孤身逃脱了。
但显然,她抓上来的这个人更有价值些,价值主要在于他兜里那个军工品质的诺基亚,泡水算什么,就算文火焖煮五个小时,它照样能开机。
司机一睁眼就看见她抱膝坐在旁边,两眼一翻,就要当场死机。
“别晕!”
他清醒过来,惊骇万分,连连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要找我!我也只是听命办事啊!”
“听谁的命?”
“呃,”他卡住喉咙,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是跟着老大来的,不知道雇主是谁啊,您神通广大,您……”
“你们是受雇的?”
“不清楚,真的,我没骗你!”他一时情急,不用她句句逼问,便主动将自己所知全部吐了出来。
如何接到老大的传信去韩飞赌场等候,如何用两辆车交替跟踪防止她起疑,如何确定袭击时间,事无巨细,一一交代。
“行,你说了,我就信你。”她举起诺基亚,说道,“给你老大打电话,知道该说什么吗?”
他一脸茫然:“啊?说什么?”
黄翠翠:……
训练有素的马仔见多了,今天遇上个傻子。
她只好一句一句教,亲身示范教学怎么套出对方的地址,将其骗约出来。
可惜出师不利,司机才说了句话,对面便陷入了封建迷信的陷阱。
“大姐,我和秃子的车滚河里了,你们在哪啊?我们过去汇合——”
一个沙哑的女声响起,吐沫星子隔着电话线喷他个满头满脸:“去你个头!别想骗老娘,水鬼找替死,找到老娘头上了,老娘找个大师超度了你!”
再打就关机,这条路走不通,换条路走就是了。
“你们这俩□□,哪来的?”
“淘换的。”
后面俩字他没说,但大家心知肚明,淘换的就是赃车,两辆车的性能不错,想搞到手也要有内部资源。
“什么时候买的?在哪买的?还记得吗?”
“这个……”他犹豫着,眼眸低垂,瞥开目光,道,“我想想,好像……”
贼眉鼠眼,不知道在算计着什么,见他如此为难,她举起砖头,热心道:“我帮你想一想呀?”
“欸别!”
非常有效,大记忆恢复术还没用,他就全都想起来了。
“我知道的就这些,你放——”他目光一错,看到不远处有电摩托的声音迅速逼近,想必是在外务工劳作的人回村了,顿时两眼放光,连滚带爬,高声呼号,“救命——救命——!大叔,大哥,婶子!救救我——!”
眼见着摩托车灯打了个弯,要往这边来,她也顾不得许多,拦腰抱颈,捂着他的嘴向后一扯,将他按回水里。
等三个热心肠的村民赶到岸边时,只能看见扑腾的水花渐行渐远。
三人面面相觑,浑身汗毛直立。
卧槽!水鬼拖人了!
*
“是这家吗?”
司机萎靡不振,听她说话,忙不迭地点头应是。
“去叫门。”
收售赃车的人名叫阿林,开一家汽车配件店,他听见有人砸着卷帘门,心里有数,对方一定不是来修车的。
来人有些眼熟,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黑衣的,看身形是个女人,他稍微放松些,只要不是带着一批壮汉,那就是来谈生意,而不是来砸场子。
二人全身湿漉漉,透着一股发霉潮气,阿林皱着凶煞十足的眉,语气不善:“买什么?”
“车,”女人说道,“手续全不全都无所谓,今晚急用,不用担心钱的事。”
“说话痛快,是个做大买卖的。”他揉了揉惺忪睡眼,打起精神,促狭中带着悍暴,“带着钱,进来看货。”
他摇起卷帘门,解开门内把手上的铁索,将店门堪堪开了一道窄缝,连个人都钻不进来。
却能钻进女人的胳膊。
一只手五指大开,从门缝里探进来,径直掐住了他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