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宇随手抄起一部厚重的字典,向储物柜走来。
幻忆师根本没打算跑,既然跑和不跑都影响不了结局,那不如留在原地等待接下来发生的事。
出乎她的意料,赵建宇打开柜子发现里面躲的是刘天怡,他竟然放下了字典。
“姆姆,我们不用杀她。赵婉婷虽然不知好歹,但她死前还是做了件有用的事,她让这个人今晚忘掉所有事。”
姆姆,人们对年纪较大的修女的尊称。幻忆师可以肯定,婉婷的身体被不知哪来的超能力者占据了。
可以推测,赵建宇与修女接触,修女招揽婉婷,婉婷拒绝他们,修女看重消除记忆的能力,决定夺舍婉婷。
婉婷做出最后的反抗,选择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将得到某件“东西”交给刘天怡。
现在的婉婷还有超能力吗?那或许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婉婷逆着光静坐在窗前,她的面孔被镀上一层深邃的阴影,空气似乎凝固了。
上位者的沉默代表无声的否定,赵建宇不敢忤逆她:“我的意思是,在这里杀死她会很麻烦,不如把她一起带到天台上。”
“好。”婉婷的面目越发模糊不清,“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
去天台让赵建宇杀死我这个“不义之人”,然后伪装成自杀,重新获得能力吗?
幻忆师从柜子里钻出来,赵建宇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示意她走在前面。
他们一同来到宿舍楼的楼顶,幻忆师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
北方冬季的白天很短,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天边的晚霞混合着楼顶空旷处特有的风,将这个破旧的天台营造成世外之境。
幻忆师看向婉婷:“五年后的王悦也是你吗?”
婉婷微微歪头,微笑着看她。
“我问你。”幻忆师逼近一步,“你对婉婷说过什么?”
“闭嘴,你马上要死了!”赵建宇狰狞地扑过来,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往外拽。
婉婷直直地站在天台的边缘,安静地看着他们,似乎在等他们过去。
幻忆师顺着赵建宇的力道向前走,没有半点反抗的意图,她不断转动视角,果不其然看见了那抹红色的影子。
她从喉咙里挤出两声几不可闻的低笑,那笑声很快被天台的风声淹没,但献给众王之王的祷告却清晰地传了出来。
“众王之王,枯败共主。幕后孤影,残霞为裳。”
赵建宇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求助般看向婉婷,婉婷神色安稳:“她在请召一位混沌神。”
幻忆师的半个眼球被红色腐朽的影子覆盖,祂这次来得格外即时。
“铁杆虬枝,月隐星藏。王之影长,夜幕低昂。雾冕沉凝,花不应放......”
“让她念吧。”婉婷双臂自然垂落在身侧,“这里还有一个不义之人。”
幻忆师突然不念了,她看见赵建宇那双雪亮的眼睛对准婉婷,或者说,他看的是婉婷的那具躯壳,他松开了紧拽着刘天怡的手。
幻忆师反手抓住他:“杀死婉婷真的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赵建宇,你好好想清楚。”
一把打掉她的手,赵建宇漠然道:“你不会想跟我讲大道理,劝我别杀婉婷吧?你有这个资格吗?”
幻忆师看都不看赵建宇,只专注地盯着婉婷:“我管你杀不杀婉婷。”
“我只想问你,婉婷为什么是不义之人?”
“赵鸭庄事发当天,赵婉婷帮你消除目击者记忆,然后一直保持缄默,她为什么是不义之人?”
“她有那样的能力却不愿担起相应的责任,此为不义。”赵建宇的声音坚定极了。
“是谁导致她的超能力不能公之于众?你不杀人,她不帮你,会有这些事情发生吗?”
赵建宇终于被激怒了:“你说得这么轻巧!换你你不反抗吗?这明明不是我的错,是那小杂种太弱了!更何况我为她找到了补救的方法,她却不识好歹,不愿接受!”
“你知道吗?”幻忆师用刘天怡的身体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她一步越过赵建宇,与婉婷一起站在天台边缘,“婉婷是个好孩子,是个善良的人。”
“可她早就是个死人了。”
好像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赵建宇紧绷身体,微微弓背,随时准备冲过去。
“虽然用已死之人达到目的是不义之举,但我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猜,我现在将婉婷推下去,再念完最后一句祷词献祭刘天怡,你上哪去找不义之人?”
“你的超能力,你的天赐之赋,你的一切,你唯一的希望都消失不见。”
“然后,你的老师、你的同学和即将赶来的警察,发现你和两具尸体在一起。”
“你还能像上次一样完美脱罪吗?还有第二个婉婷为你永远沉默吗?”
幻忆师又向前一步:“回答我。”
很近,太近了,幻忆师直接逼迫到婉婷面前,这个距离甚至可以看见那双平静如湖水的眼睛中映照着刘天怡的影子。
赵建宇声音沙哑:“你往后退,我回答你。”
幻忆师犹豫了。
“后退!”赵建宇厉声喊。
意外同时发生。
赵建宇毅然决然地冲刺,迎着暮光撞上婉婷。随后,天台下方传来重物落地声。
幻忆师一把推开他,站在天台边缘向下看,下方是和刘天怡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场景,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随后,她听见了一阵关节活动的咯吱声,如同贸然被推开的久未润滑的门轴。
赵建宇的超能力回来了,他变成了一个身躯宽厚,肌肉如同古希腊雕塑般的男人。
这具山峦一样的身躯撑裂了他身上的校服,他却毫不在意,陷入了一种沸腾的狂热。
“喂。”低沉的属于成年男人的声音从赵建宇口中传来,“虽然我和婉婷承诺过不杀你,但我改主意了。”
“现在杀了你,她一定会再次原谅我。”
幻忆师认出来了,他是超管部的A级通缉犯,代号狂徒。
她抬头望着那双凶恶的眼睛,念出最后的祷词:“血流浮丘,哀歌未央。”
赵建宇一拳砸了过来,却只打到一片血影。
实际上,幻忆师宁愿被他打到,也不愿意忍受像光敏性癫痫发作一样的痛苦。
眼前是一片快速闪烁的红色强光,即使闭上眼睛,那无处不在的光也能透过眼皮钻进脑子,如同千万只蝴蝶在脑中振翅飞舞。
极端的不适中,卡在脖子上的铁钩都失去了存在感,幻忆师模模糊糊地踢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发出一声痛呼,像个受气包一样被她又踢了几脚,终于手忙脚乱地按住她,把她从铁钩上解下来。
幻忆师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救她的人是圆脸女生,幻忆师没有说谢谢,也不说什么让人躲回储藏室的话,只是默默握紧那双救她的手。
她从消失的记忆回到现在,枯败王朝已经接近尾声,众王之王本人作为被放干鲜血而死的国王加入表演,被无数的铁钩挂在舞台中央。
老礼堂破旧的木质天花板上凭空出现了许多虚无的钩子,生满绣痕的铁钩上挂满了各种姿势的人类。
他们密密麻麻地挂在一起,按照红光闪烁的规律轻轻摇摆着。他们虽然还能呼吸,但早已放弃挣扎。
左侧屏幕上用鲜血书写着两个字。
【剧终】
舞台下的场景宛如人间炼狱,血色红光笼罩整个世界,人们陷入了疯狂的争斗,喊叫声、肢体碰撞声和痛苦的嘶吼声混在一起。
所有人都像是最原始的动物,把自己的牙齿拳头当作唯一的武器,肆意攻击着目之所及的一切活物。
幻忆师看见一名中年老师用头撞碎了学生的门牙,那学生好像失去痛觉,反过来抱住中年人的脖子,用膝盖重重顶上他的肚子。
“怎么救他们?”圆脸女生的喊声把幻忆师拉回现实。
不是没有办法,那两页没能上演的剧本是出色的教程,但必须有人为此牺牲。
“我有办法。梅利埃格洛的演员在哪?我要她的面具。”
中年老师的惨叫盖过了所有声音,圆脸女生只能示意她向舞台上看。
饰演梅利埃格洛的钱潇在台上和另一位演员捉对厮杀。
幻忆师冲圆脸女生点点头,拉着她穿过疯狂的人群,从侧面上了舞台。
“帮我按住她。”
圆脸女生毫不含糊,从背后突袭钱潇,双手穿过她腋下,双腿紧锁她的一条大腿,像蟒蛇一样把钱潇缠在地板上。
赶紧把银白智者面具拽下来,幻忆师目瞪口呆:“练过?”
“没有啦。”圆脸女生有点不好意思,“我喜欢看MMA。”
“真是个实用的爱好。”幻忆师神色复杂,“那你自己小心。”
把面具扣在脸上,幻忆师回忆着钱潇那极富情感的咏叹调般的表演,她用尽平生最大的努力模仿:
“请停止无端的战火吧,我的主人,我的王,我此世间唯一的友人。”
很可惜,她在模仿上没有一丝天赋,而且她的声线天生平缓,缺乏人类的情感,从前有人评价说她的声音像AI。
幻忆师几乎要放弃了,悬吊在舞台中央的众王之王突然抽动了几下脖子。
一阵喜悦涌上幻忆师的心头,她蓦然转身,面向台下随着众王之王动作安静下来的师生:“无忧城最善良的臣民们,请听我的道白,我名梅利埃格洛。”
“权力的巅峰滋生无尽的诱惑,自我从雾与光中诞生,谎言和残忍随我一同降生。”
“我心怀不可告人的目的,终日陪伴在宽容仁慈的盖亚之子身旁。”
“如今我深感愧疚,我愿背负所有的罪行,让指责与怨恨汇聚一堂,令死亡与惩罚加诸我身。”
“你要做什么!”圆脸女生急得站了起来,被趴在地上的钱潇一把拽住脚踝狠狠摔在地上
圆脸女生哽咽着质问:“这就是你说的办法?你疯了?”
幻忆师要杀死作为梅利埃格洛的自己。
如果必须有一个人牺牲自己,那么这个人只能是她。
她相当清楚,头部和颈椎是人体最脆弱的部分之一,古时那么多名臣能撞柱死谏,是有科学依据的。
用尽全身力气的猛烈撞击会导致脑出血和颈椎脱位,这会直接影响到脊椎,产生立即的瘫痪或呼吸中枢受损,进而迅速致命。
在忽明忽灭的红光照耀下,幻忆师向舞台后的一面承重墙冲去。
她一头撞进一团迷雾中,被丝丝缕缕的白色雾气抱了个满怀。有一双手轻轻替她摘下面具,理了理她鬓角汗湿的头发。
“多好看的头发。”那个声音柔和地赞叹,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人世间真美妙,能产生这么神奇的发色。如果给你们充足的时间,你们还能发明出更奇异的事物。”
幻忆师确信,这个声音说的不是世界上现有的任何一种语言,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听懂了,她茫然地问:“你是谁?”
“你看过我写的道白,却不愿意听从我的叮嘱。”
祂是梅利埃格洛,幻忆师眼前浮现出道白的内容,恍惚间明白了一切。
【我望见饰智矜愚的赌徒把希望孤注一掷在无边的黑暗与万物的终章,我将一直注视着你们,我会成为最后一名聆听者与传述者。】
“我......对不起,”幻忆师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自作聪明的赌徒,“我不知道你还在。”
“不要道歉,那不是你的错。”
有一丝红光妄图渗入乳白色的浓雾,被梅利埃格洛抓住了:“没有人能够知道我,就像你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
“你是个模因抑制?”幻忆师脱口而出,她很快意识到不对,“我为什么能记得模因抑制这个概念。”
梅利埃格洛微笑着看她。
幻忆师很快回答:“我知道的,因为你是概念本身。”
浓雾中,梅利埃格洛哈哈大笑,像是被她的自问自答取悦了。幻忆师脱力一般坐在地上,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