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果然居的药庐都破天荒地没有升起烟气。
丁翁村是个小地方,谁家里丢了一只鸡全村隔天便都知道了,何况是死了人。很快便有人上门去慰问吊唁,却被告知那位秦掌柜在葬仪其间不见客,东西也是不收的。众人摇头散去,只当对方是不喜他们这些吵闹的街坊邻居。可没过多久,邱家那两位公子也先后带人来到村里,尤其是那位邱家大公子,身后还跟了七八个五大三粗的武将,一众人骑马进村的时候,几乎要将黛绡河上那段木桥踩塌了。
然而,这么多人中,没有一个人最终进得了那破落小院的柴门。
果然居秦掌柜独自一人为自家老翁操办了丧事,就连出殡和下葬都悄无声息,没有人知晓她将人埋在了哪里,也没有人知晓她同那不中用的药童两人,是如何将那沉重的棺椁运出来的。
而后自某天开始,果然居偏房的破窗里便不分昼夜地亮起灯火,柴门内隐隐传出持续不停地捣药声。
入土为安,守灵早就已经结束了,那烛火是为哪般?捣药声又是为何?
毕竟果然居都不开张了,药又是捣给谁的呢?
柴门里的司徒金宝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每日按时送些水和吃食进那临时搭起的灵堂,半日后再原封不动地端出来,全部倒进自己的肚子里。
太阳升起、落下、又升起,那瘦小的药堂掌柜就坐在那张不大稳当的破板凳上,一下接着一下地捣着药材,一刻也没起过身,一刻也没停过手。
雨季前晾晒好的药材堆积有半屋子,她依旧磨得很仔细。处理这些药材的方法和动作已刻入她的身体深处,即使老天现下抽去她的灵魂,她也能继续手中的工作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人若重复做着同一件事,时间的流逝仿佛也会因此而变慢,有时秦九叶也会恍惚,觉得一切好像并未发生,一切又好似已经过去很久。秦三友当真已经不在了吗?他不是去跑船了吗?再等半日,或许再等半日,他便会回来了。每当此时,她便会抬眼望一望立在门口那把下葬时用过的沾满泥土的铁锹,将自己拉回现实中来。
从前她总瞧不上金宝看的闲书,觉得那些虚无缥缈、无根无据的东西看多了,人便不懂得脚踏实地地生活。可如今来看,生活本身的离奇曲折远胜那戏折子上最波折起伏的故事。
月前的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送走老唐没多久后,她又要亲自送走秦三友。
小时候在绥清,村子里的老人常会念叨,若有一家办了白事,有时候没过几日便会又办一场。那是因为死去之人舍不得、放不下尚在阳间的亲人,最终还是自私地选择将人带走了。
可她想不明白,老唐和秦三友连朋友都算不上,分明只是两个互看不顺眼的老头,当初同住听风堂的时候还曾因为地里种花还是种萝卜的事闹过矛盾,老唐在那边过得再孤单,该带走的人也该是她而不是秦三友。
解了晴风散的人是她,去了赏剑大会的人是她,执意查明秘方真相的人是她。
该死的人也是她。
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还要让她睁着眼睛坐在这冰冷潮湿的屋子里,像个痴儿一样做着徒劳无用的事、度日如年地捱过一个个白日与黑夜呢?
一个看不见的洞从虚空中出现,越变越大、似乎要将她吸入其中。
做些什么……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不让自己陷入那个凭空出现的巨大黑洞。
捣药捣到手实在抬不起来,她便将那仵作还给自己的木牌握在手里不停摩挲。
与秦三友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从未看过对方拿出过这个牌子,但拿在手中细细打量,只见上面已经磨得光亮,一看便是贴身保管了许多年。而秦三友虽死在河水中,被冲到下游的时候身上的衣裳都烂了一半,这牌子却和钱袋一样没有因流水浸泡冲击而遗失,足以见得他当时应当也是妥善贴身保管的。
这样一块重要的牌子,应当同秦三友不愿提起的过去有关,可当她试图辨认上面的字迹时,却只能看到一些被刮去刻字的痕迹,似乎那牌子的主人并不想让人知道上面的信息,却又舍不得真的丢掉这牌子。
她握着那块牌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秦三友的过去。
她只知道秦三友并不是地道绥清人,落脚绥清生活是因为杨家,他同司徒金宝的舅舅交好,所以才会照顾杨姨母子,除此之外,她再不知晓更多。在成为她的阿翁之前,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经历过怎样的故事,是否还有其他亲人,她都并不知晓也从未问起。
而现在,当她想要开口去了解这一切的时候,秦三友却已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了。
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知晓那些答案。
阿翁只想你好好活着。就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秦三友最后对她说的话,也是他坚守了大半生的人生准则,谁知临到终了还是抛在脑后、喂了村头的小狗。
其实类似的话,秦三友早就说过很多遍了。只是她的耳朵听出了茧子也没听进去过,就连一句回应也不曾给他。
她太忙碌了。忙着进步医术、忙着赚银子、忙着找院子,忙着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忙着在人生这座高山上越攀越远。
长大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总觉得秦三友的想法是老旧的、陈腐的,他们越来越无法真正去沟通、去理解。
他们本就是很不同的人,就像两块棱角尖锐的石头,因为凑巧成为了一家人而不断发生着碰撞。她曾经觉得,他们的结局总会是一方向另一方的妥协。却没有想过,其实一个人要过怎样的人生本就没有对错,何况他们还是亲人。
终于有一天,石头之间的碰撞停止了。
秦三友老了、走不动了、跟不上她的脚步了。他被落在身后、越来越远,直到终有一日,两两再也相望不见。
那日他来督护府院照顾她,临走时她目送他远去,甚至没有踏出房檐下去送一送他。
而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不论她做什么、说什么、后悔什么,这都已经是他们无法扭转的结局。
手中的药杵重重落下,那只本该还能再用上十年的石钵竟生出裂纹来。有什么东西正点点滴滴在她心底累加,像雨水连绵不停后暴涨的河水,即将决堤而出。
杨姨死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经历那样的痛苦了。
她夜深时哭泣着醒来,睁着眼望着天,想质问老天一切是不是只是大梦一场,一觉醒来便有人告诉她,不过只是噩梦罢了。亦或者这就是她人生中最难受的一个坎,只要迈过去,之后便是坦途一片。
她还有机会学会知足、懂得珍惜,还有机会过上心满意足的好日子。
她已经没有了杨姨、没有了院子,不能再没有阿翁了。
可老天听不到她的心声,像一个盯上她的恶童,在她仅有的几样东西里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她的阿翁。
二十二年前,阿翁从一株野草下捡走了她,从此她便有了家。
如今,她没有阿翁了,就算买下再大的院子、开间再阔气的药堂、养上千百只鸡鸭牛羊,她的家也再不是那个家了。
那仵作曾经安慰她,说死了也是一种解脱,至少以后不用再受苦了。可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人死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人活着的时候都不能得到的一切,死了之后便能得到了吗?那究竟是关于死亡的真相,还是只是活人的谎言呢?
或许只有老天知道了。
但此时此刻的她,再也不会在深夜去质问老天了,因为她知道自己注定不会得到答案。
当祈求不能获得哪怕丝毫的垂怜,痛苦与悲伤便会转变为另一种东西。
入行的第一天起,她从师父那里学到的唯一一件与医书无关的道理,便是如何坦然接受“生老病死”这件事。因为生老病死无法避免,所以早一日学会接受,便能早一日得到解脱。
只是接受是一回事,过程如何又是另一回事。
杨姨死的那天她便明白,眼泪没有意义,除了沾湿自己的衣襟,撼动不了任何事。所以这一回,她自始至终没有落下过一滴眼泪。生而为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但她可以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让自己的心在面对不幸时可以变得如渊深似海,就算是无休止的悲痛也别想将它完全占据。她要牢牢记住今日的一切,把那些点滴情绪都蓄在心底,等待一个可以撼天动地的机会。
窗外开始起风的时候,那盏长明的灯火终于熄灭了。
代表文明的火种伴随着那种透骨的悲伤一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与黑暗共存的无边愤怒。
地狱之火在她心中燃烧。
秦九叶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坐着,因脱力而颤抖的手终于放下了那支沾了血的药杵。
整整三天三夜过去,屋里已经再没有药材可以供她捣碎了。
尽管捣碎了半间房的药材,她心中那种烧灼的痛苦依旧没有丝毫缓解。
她迫切需要去捣碎更多的东西。
譬如一个真相,譬如那害死老唐的真凶。
蜷缩在板凳上的小小身影缓缓站起身来,为那新立好的牌位上了第一炷香。
风从破掉的门板缝隙中钻进屋里,呜呜咽咽地响着,跟着熬了三日的药童正靠在墙角打着瞌睡,一阵风涌入、吹断了一截香灰,已经三日没有开启的灵堂亮起一瞬间又暗了下去,房间内已瞧不见女子的身影。
连着下了月余的雨短暂停歇了半日,又刮起了大风。
九皋从未刮过这样大的风。
在这样一个万物都柔声细语的烟雨之地,这阵风就好似遥远传说中蹦出的一只怪物,亦或是老天降下的某种预兆,为的便是告诉那些痴心不改的凡人,不过区区一只蝼蚁,也妄想着要逆天而行?
痴人做梦。
眼下丁翁村前那条通向远方的泥泞小道上,便有这样一个痴人。
她简直是没有资格做痴人的。
瞧她身形那样瘦小,看着装不了三碗米,就是平日里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了。
可不论那残酷的风如何摧折她,她就是不退缩。
她的身影在风中摇摇晃晃,风将她吹后三步,她便再向前三步。沙子迷了她的眼,她便闭着眼摸索着向前。脚下踉跄踩空摔倒,她便用双手撑住身体一次次站起身来。
这场毫无预兆的大风令这条通往九皋城内的烂路变得无限漫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完,聪明人就该立刻放弃、调头回到家中躲一躲,至少等风停了再做打算。
田边大树下乘凉的人都散了,只剩几个隔壁村的佃户还杵着锄头耒耜在破房子后躲风沙,远远望见那女子的身影,先是一愣,认出是谁后,便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议论旁人家的糟心事似乎有看热闹的嫌疑,可叹上两句“苦命人”总归也没什么吧?谁不知道那丁翁村果然居秦掌柜家出了事?实在是太可怜了。听闻是因为卷到了城里人的那摊子烂事中去,所以才被连累的,不然那邱家为何要上门来吊唁呢?可说到底还不是她自己瞎折腾,明明不该你管的事,你偏要掺一脚,现在好了吧?死个老翁算什么?这般做事早该死上个千百回了。
窃声议论的身影在风沙中变得模糊,声音也听不真切,但秦九叶不用回头、不用竖耳,也能清晰感知到那些面孔和声音。
亦或者,那就是她心底的面孔和声音。
是她自不量力,是她不听劝告、一意孤行,最终害死了身边最亲近的人。
但她偏偏还活着,那些人带走了老唐、带走了阿翁,却独独留下了她。是因为觉得她实在微不足道吗?就算满怀仇恨悲苦也只能咬牙吞下,绝不敢、也不能掀起什么风浪,甚至连大声骂上两句街也是不敢的。
所以在这场避无可避的大风里,她就该缩起来、躲起来,努力让自己隐入那看不见的边缘与迷雾中,就像从不被人记起的丁翁村一样,就像死在冰冷河水里的老秦一样,就像她过往二十多年做过的那样。
丁翁村遇险的那一夜,滕狐曾问过她,她放弃安稳生活,一脚踏进这趟浑水究竟是图什么。那一刻,她其实有回想起过往这些时日的很多瞬间。
起初,她应当是为了她自己。她想搏出名堂、想换一种活法、想站上高处振臂一呼、想让世人记住自己的名字。
后来,尽管她从未承认,但她应当是为了那个少年。她不忍眼睁睁看着对方堕入地狱,无法接受以这种方式失去对方,就这样一步步越走越远。
再后来,她最想救的人已经离开,说好同路的伙伴也一个个离去,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再坚持下去。邱陵离开的那天早晨,她其实已经萌生了退意。
说到底,人终归还是要装在生活这口麻布袋子里的,“生死之外无大事”是很多人的处世之道,或许也该是她的处世之道。她该听秦三友的话,只求好好活着便足够了。
但秦三友到最后也没能贯彻他的人生信条。他死在冰冷的河水里,用腐烂的面容告诉她:事与愿违才是人生常态,生死之外还有无穷无尽的残酷修行。命运已经生生撕烂了她的麻布袋子,刺目的光从破了的大洞中倾泻而下,照得她无处躲藏,逼她迎上刀林剑雨、寒冰烈焰、恶鬼阎罗。
她可以放弃她自己,可以放弃一份遥不可及的爱情,唯独不能放弃这份相依为命的亲情。
她被日升的希望驱使,被燃烧的情爱驱使,也将被绵绵无绝期的仇恨驱使。而仇恨之火不会轻易熄灭,终将推着她走向一切的终结。
又一阵狂风卷着砂石咆哮而过,将那屈身前进的女子拦腰掀翻。她滚了个番、面朝黄土趴在地上,抬起那双愈合后又被擦破得血淋淋的掌心,面上却突然涌上一丝悲戚到极点的笑。
这确实是老天对她的警告和报复。就像秦三友的死是对她不自量力的警告,是对她多管闲事的报复。
可为何不报复邱家、不报复滕狐,偏偏要报复她这个无名无姓的村野郎中呢?是因为她最好欺辱、最好打压,是杀一儆百的不二人选吗?或许对那些人来说,死去的甚至不是一个无权无势、穷酸无能的老翁,而是一只恰好挡在他们车轮前的蚂蚁罢了。他们的眼睛里只有自己要去的地方,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曾经碾死了一只蚂蚁。
苍天无情,不肯开眼。她会让他们知道的。
老天懒得去管的事情,她会管到底。
她会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明白,他所做的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不要当旁人口中的“苦命人”,她要当那难缠的“讨债鬼”。如果对方不肯偿还这笔债,她会带着这笔账、追讨到天涯海角。
不断跌倒再不断爬起,这就是她的宿命。
但只要不砍掉她的腿,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终有一天,她还是会站起来的。
她要在黑暗中站起来,从那个需要她蜷缩着身子才能存活的角落里站起来。如果阳光迟迟不肯到来,她便让怒火点燃自己,照亮复仇惩恶者的路。
她要让那些践踏他们的人付出代价。
即使这代价需得她加倍付出才能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