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红灯亮起,其他人被阻拦在外。尘微被带入怀抱,压着声抽泣,也能感受到霍宁憎的微颤。
格式化完成前几秒,他们看见投射的屏幕显示收到启动自毁系统的命令,立刻将防御罩分别射击在自己和隐藏房间上,但清楚剩下的防御指数是不足够抵挡大规模的自毁冲击的。
然而主人自愿识别框却迟迟没有识别到人像,扫描线反复上下滑动。
尘微无法形容“X”房间打开、看见里面景象时那一瞬间的心惊程度。
身负重伤也才十四岁的少年用自己的单薄的背牢牢挡住识别框,口中、身上血流失控直淌,眼睛灰暗到失去焦距,神色麻木没有痛苦的狰狞,人看着已没了意识,双手却死死扒住屏幕底部不让半寸。
直到霍宁憎一枪射断滕申正的脚筋致使他站不稳倒下,裴绍意双手才遽然一松跟着如烂泥般瘫倒。
他们冲过去用随身携带的急救包为他紧急止血,但他伤口太多,纯白的绷带刚缠绕上去就被鲜红浸透。
霍宁憎抬脚在滕申正胸口狠狠一踩,尘微听见胸骨咔咔碎裂的声音,枪口口死死抵住他眉心几乎嵌进他肉里,霍宁憎扣在扳机上的手绷到骨节发白凸出,尘微清晰感知到他滔天的怒意与杀意。
但这是裴绍意用自己的命保下来的活口,滕申正一看就是平常不锻炼的那种人,裴绍意格斗课年年第一,就算他已经有伤,不可能完全摆不平,除非他有意留活口,但因为作战经验不足,对下手分寸拿捏不准被滕申正钻了空子。
霍宁憎倏地起身,砰砰砰射断了滕申正全部手筋脚筋。
“他,我亲自审问。”
北青萝的审问手段有多令人闻风丧胆且不说,其实北青萝很少向“有关部门”要人,还是这种重刑犯。
尘微稍睨了眼霍宁憎,就被他周身阴寒冷历的其气息刮了下。滕申正动了他唯一认定接班人,下场可想而知。
上下十几层的房子都被滕申正撞得差不多,带着这两人不可能从横梁出去,尘微用最快速度组合起那条逃生通道,让最外一间与大门接洽的刹那立刻抱起裴绍意冲出,霍宁憎像拎垃圾似的提着滕申正后脖颈将他拖出。
“刘医生,带他去处理伤口。”听见霍宁憎低沉嗓音响起的同时,尘微被轻推向一名守在门口的医生。
“把身上清理一下,换身干净衣服。”霍宁憎柔声说,因为是尘微一直抱着裴绍意,所以他身上现在也是狼藉一片。
“不,我要等……”
“还想我多挂心一个人么?”
“我们一起。”他揪住霍宁憎衣袖。
“这里得有人,我在这守着。”尘微脸上的泪痕被微凉的指腹揉开:“听话,等你全部弄好过来,那臭小子就能出来了。”
他不想在这时候还惹霍宁憎忧心,于是照做,只不过等他回来时,裴绍意没像他说的那样出来,手术进行中的指示灯依旧红得令人窒息。
让护士送来霍宁憎平时吃的头疼药和两盆热水,盯着人服下药后,尘微拧了热毛巾坐在他身边为他擦拭。
“小裴的玉兔项链我找人拿去修了。”尘微低头替他擦手,仔细到连指缝都不放过,“师傅说能修到完全看不出裂痕,等他出院时,就能戴了。”
“这笨蛋。”霍宁憎吐出口浊气,“我们对十八岁以下学生的教育是,遇到任何紧急情况以自保为先。”
“我查了超体积木系统的操作记录,他在不用任何外设仅靠自己摸索还身负重伤情况下,还能那样和对系统熟门熟路的滕申正对刚,令人惊叹。”擦完手,他又拧了另一个干净盆里的毛巾给霍宁憎擦脸。
“他跟我小时候很像。”霍宁憎轻笑了声,眼神却依旧凝重,“顶尖刺头,怼天怼地谁都不怕,总认为自己能挑战规则,但好胜心很强,要做就一定做到最好,也渴望得到崇拜之人的肯定,我想得到南宫衍的,他想得到我的,这一点我做得不如南宫衍,以后……”他喉头一滚,红灯沉默映照在他脸侧,“我多夸夸他。”
“他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擦得差不多,尘微将毛巾放回盆里,“又要蹦蹦跳跳拉着我去吃……”他微微哽住,“吃海鲜焖饭了。”
被霍宁憎揽进怀里,温厚的胸膛挡住他又开始泛红的眼眶,出口声音又闷又涩。
“他才十四岁,那么多刀,得多疼啊。”
尘微亲近的人不多,就郁廉,霍宁憎和裴绍意。他没有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也没有称得上朋友的人,但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少年,他几乎拿他当亲弟弟看待。
“他会没事的,他还要回学校上学,要亲耳听到你的夸赞,要和我一起去吃海鲜焖饭……”
霍宁憎胸口被濡湿,此时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他只能更紧更紧的抱住人,在这一方冰冷的暗角互相取暖。
整整十六个小时后,手术室大门终于打开。
尘微和霍宁憎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冲到门口,叶棠茗眉头紧蹙,眼睛布满疲惫的红血丝,他们双唇紧抿盯着她。
“四根胸骨断裂,脊骨严重挫伤,六根手指骨折,左肩肩胛骨骨裂,一处枪伤,一处砸伤,二十一处刀伤,三处内脏破裂,失血超过2000ml。”
她叹了口极深极重气,空气凝固。
“这样还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尘微和霍宁憎齐齐狠松了口气,尘微浑身一阵发软差点没站稳,好在被霍宁憎及时扶住。
“不过还没渡过危险期,得在ICU观察一到两周,具体时间看他恢复状况。”
***
裴绍意毕竟年轻,平时没耽误训练体质又好,一周就苏醒就出了ICU转去特护病房,霍宁憎跟尘微调侃这小子反骨太重,连阎王爷见了都头疼不肯收。
一个月后他病情完全稳定被转入普通病房,先前尘微就经常来看他,但霍宁憎还一次没来过。
一是忙滕申正的事。他说要亲自审就是亲自审,最高统治部和星际联盟知道滕申正动了北青萝的学生,不仅没有阻拦还全力配合,在北青萝的特殊审讯室,以霍宁憎为首的审问团队从他嘴里撬出更惊世骇俗的犯罪行为。
申正制药集团能做到现在这么大,就是因为生产出的药见效快还几乎无副作用,口碑遥遥领先,然而这些背后,竟是众多试药者换来的。
是,除了讯世在用儿童做活体实验,申正集团自己还秘密窝藏被抓来的试药者,年龄跨度从0到100岁,总人数过千,任务队最终解救出来且活下来的只有116名,有13名因为试了失败药物落下终身残疾,其他人身体也或多或少存在问题。
申正和讯世彻底被封,滕申正罪大恶极,被星际法庭判处死刑。
二是……霍大首领在逃避与裴绍意见面,尘微一想到就忍俊不禁。这位阎王爷不确定抢救那天说的话裴绍意听见没有,除了尘微他还没对谁说过那么“动情”的话,关键还是一直水火不容的臭小子。
转入普通病房这天,刚好得空的霍宁憎被尘微逮了个正着,硬把人拽去了,毕竟一直逃避不是个办法。
“尘微哥……”裴绍意冲打开的门开心唤人,却在看见来人的刹那闭了嘴生硬挪开视线。
霍宁憎被尘微推在前面脚步灌了铅似的拖沓着往前挪,随着他的靠近,裴绍意脸色刷地迅速涨红。
这一红,他们确定,这小子不仅听见还记住了霍阎王那天的“深情告白”。
气氛一时尬得人窒息。
尘微无奈至极,这两人一见面不是火药味十足就是尴尬得要命,他也不是个会调节气氛的,只好学着电视里人家的样子拿过霍宁憎手里的水果篮放到裴绍意床头。
“他亲自一个一个挑选买给你的,想吃什么趁机使唤他削。”
裴绍意:“……”
霍宁憎:“……”
尘微挠挠头又拿过霍宁憎另一只手的保温盒:“他还特意为你煲了鸡汤,快趁现在使唤他喂你。”
裴绍意:“……”
霍宁憎:“……”
“咳。”霍宁憎在气氛几乎结冰时主动开口,“那个,你恢复还好吧?”
裴绍意眼珠直转不知看哪里好:“啊,嗯,挺好,挺好。”
“那你好好休息。”霍宁憎手一会揪衣服一会抓裤腿,“我马上还有事,先走了,尘微留下陪你。”
“嗯,嗯。”裴绍意不自在到语调都略微发抖,“那、那你慢走。”
霍宁憎转身向门外走去,脚步看着有点虚浮,像有刺扎在他背上。尘微轻摇了摇头,自己拿起苹果削起来。
“霍宁憎。”
半步刚踏出门,霍宁憎身后传来裴绍意的声音,像是鼓足勇气的呼唤,他顿时停下。
“下一个南宫老大忌日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吧。”
“好啊。”霍宁憎轻声回,他逆着光,在光影里巍然屹立,“对了,这次你立下大功,除了奖金,到十八岁没有犯错,免考核直接进飓神战队。”
十八岁是进飓神战队的硬性年龄要求。
听到身后陡然凝滞的呼吸,霍宁憎满意一笑,踏着轻快的步子扬长而去。
两个半月后,裴绍意活蹦乱跳地出院,尘微如约将恢复如初的玉兔挂回他脖子。滕申正也被正式执行死刑,一切尘埃落定,井鹤司在滕申正忌日那天组了庆功宴,重要人物霍宁憎却没到场,说是有秘密任务,让秘书代替他去。
尘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惴惴不安,直觉告诉自己霍宁憎没说实话,可也想不出他说谎的理由。霍宁憎自从那天进入儿童活体实验室后,其实头疼一直都没完全恢复,他背着自己加大药量、夜里有时发作得狠了就独自去另外房间呆着,直到好些才回来。
这些尘微都知道,不想再让他反过来忧心自己,所以没有戳穿他。
月亮被乌云完全遮蔽时,尘微脑中电击般一闪。蓦地坐起来搜索,看到某个日期的刹那,他猛然怔忡。
一小时后,他在墓园找到烂醉如泥的霍宁憎。
今天,是他家人的忌日。
尘微向他靠近时,他正抱墓碑大口灌酒,他的家人都葬在一起,尽管只是衣冠冢。墓碑上刻有七个黑色的名字,以及一个红色名字——霍宁憎。
似乎没料到有人靠近,他迷蒙的双眼盯着尘微辨认了许久,直到尘微蹲在他面前才终于认出,然而下一秒他突然惊恐后缩躲到墓碑后面。
“不要……不要微微看见这样的我……不要……”
尘微呼出的气都在颤抖,他跟到墓碑后方,把人抱进怀里轻轻拍抚。
“你什么样我都喜欢,把痛分一点给我好么?”
在尘微耐心温柔的安抚下,霍宁憎逐渐放松,还主动往尘微怀里钻,人潜意识会拼命靠近让自己有安全感的地方。他平时并不特意避讳提起家人,却刻意避开谈及自己的痛苦,这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这么多年,他都藏在心底独自舔舐。
“这里面有、有小妹那天围的小饭兜……”
他抱着尘微含着醉意嗫嚅,不知是对尘微说还是自言自语,他看上去太需要倾诉,或许之前的许多年,他只能孤零零对着冰冷的墓碑诉说。
“有爷爷最爱的那支烟斗……妈妈、妈妈那天绑头发的皮筋,洗发水的香味还没散呢……爸爸的袖扣,他是个精致的男人,呵……还有、还有外婆的老花镜……奶奶的裙子,她是个爱穿花裙子的老太太……外公的、对哈哈,外公的假发,我还偷偷戴过……”
尘微紧紧搂住人,轻轻闭上眼,温热液体无声下落,他安静听着,不发一言。
“这些,都是我后来去老家找的,全都是、是在拉扯过程中掉落的,像垃圾一样被、被扔在地上满是灰尘……”
霍宁憎的倾诉欲越来越强,醉意朦胧的呢喃逐渐哽咽。
“我小妹,差一天就一岁了,她刚会走路刚会叫哥哥……很神奇吧?她会叫的第一个人,是哥哥……唔……”
他似乎哪里突然剧痛,捂着胸口眉头一蹙,尘微摩挲他的发俯身轻吻他唇角。
“外公外婆年后退休,他们、他们操劳了一辈子……打算去环星际旅行,计划表都制定好了……奶奶爱养花,新买的一批种子前几天种下了,她没能等到花开……爷爷是个机械工,我最喜欢的那块手表坏了,给爷爷修了,他还没替我修好呢……”
他唇角勾着轻浅弧度,是微笑的模样,可蕴含浓重的哀凄冲得尘微心脏狠狠抽痛。
“我妈妈呀……爱打扮爱保养,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她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