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客问话,她自然不能再四处走动,不得不立在原地拱手作答。
“是,闲暇赏花时偶然得了这四句,没头没尾,不值一提。”
“不然。触景生情,有感而发,诗韵自在其中,何必拘泥于格律?”
玄离随即谈至诗词文赋,夹杂民间传闻阐述其意,经史子集无不涉猎,哪怕前朝往事也描绘得栩栩如生,仿佛亲眼见过似的。谢公惊掉了扇子倾身聆听,安陵傻傻维持请教的姿势纹丝不动,连平素不喜诗书的女郎也入了迷。
不多时,再一看,正堂双门大开,门前阶下乌泱泱挤满了人,正是谢家佣人奴仆口耳相传,最终养牛的放羊的烧柴的擦洗堂屋的打扫庭院的一起聚在这里竖着耳朵听热闹。不知过了多久,堂前日光从偏南变化至偏西,斜射过窗柩在屋内石砖上投下大片黑压压的影子,玄离片刻不停终于觉出口干,托起白瓷杯却发现茶水已净,无奈将其放回桌案。
这轻轻一磕,却听咚一声脆响,众人方才回过神来如梦初醒。安陵拎起瓦罐用手背试温,短促惊呼一声,抛下句“我去换壶热茶”便风风火火拨开人群跑出屋外。谢公笑骂两句不以为忤,庭下仆从也各自散了。
日入、黄昏、人定,一连三个时辰风平浪静,考虑到子夜捉妖乃当务之急,玄离被请至东厢房稍作修整,任何人不得打扰。安陵空有私下拜访之心,却不敢真搅了院中清净,唯恐先生精神不济出什么闪失。思来想去,趁傍晚奴婢放得清闲各回偏房时,她悄悄溜到东厢房墙根下蹲坐着,借夜色和头顶松树遮掩身形。
门前偶有家仆提灯巡查,因为得了郎主命令不敢太靠近别院,竟真没注意到这里还藏了个人。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又一伙灯笼从面前列队走过,她正低声闷笑沾沾自喜,旁边院门蓦的开了。
“还准备继续蹲下去,嗯?”
安陵豁然抬头,乌亮的眼睛瞪圆了,气音不自觉拔高:
“不可能,先生为何知道我在这里?”
“这等小事,有什么不可能的?”玄离侧身让出路,“进来说。”
乖巧应下,安陵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手指纠结在一起。别院露天铺设两张草席,中间摆一张矮几,两三样茶果置于其上。玄离走过去盘腿坐下,她诧异于对方的率性,又转念一想,私下里确实不应有太多繁文缛节,于是有样学样在对面落座。
草席柔软光滑,女童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会儿,慢慢琢磨出些许异样:院内为何会有两张席位?
简直像是……特意在等她。
“找我有何贵干?”
“哦、对。”被这么一问,安陵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两手交拜于地,“多谢先生今日解围之恩。”
心知小孩说的是阻止谢家女郎拿她假装姊妹情深这件事,玄离存心逗她,仍旧揣着明白装糊涂。
“解围?解什么围?我今日可什么都没做。”
原来是无意之举,并非主动替她开脱。安陵心里空落落的,闷闷应了一声,强打精神道:
“虽然如此,还是要谢谢先生。我知晓一点关于妖邪的线索,或许会对您有帮助。”
玄离漫不经心地侧倚矮几,咬了一口茶点,含混应声:
“说来听听?”
“我见过那只妖,”安陵低下头搓着手,字斟句酌,生怕触怒面前之人,“她不伤人,是个慈眉善目的娘娘。门客疯癫,是因为他喜好娈童多有暴行,遇见阴魂索命自己受了惊吓,这也不算娘娘的错对不对?万一……我是说,以先生的能耐定能抓住她,可否看在娘娘没有恶意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
“安陵。”
“啊?”
“无论她是什么,兴风作浪月余却并无所图?”
玄离徐徐起身负手而立,目光投向天边墨色,神色怡然,长衫飘扬鼓动——起风了。安陵随他的视线方向眺望,片刻之前还是月明星稀,眨眼间乌云翻涌变幻,遮蔽了整座谢家坞的上空,其中传来阵阵哀嚎啼哭,凄切悲苦之意似声声泣血,令听者毛骨悚然。
院外犬吠鸡鸣齐发,人声鼎沸,一簇簇火光亮起,显然是谢家上下都被这异象惊动。玄离终于踏出一步,欲有所动作,安陵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先生……”
玄离反手揉了揉她头顶的发旋。
“无妨,找她讨个说法,去去就来。”
一道银芒贯彻天地,直直冲破黑云捅出一个窟窿,皎洁月华从其中漏下来,速度之快分不清是天降雷霆还是长剑拔地而起。
安陵只觉得面前一晃,回过神时别院哪里还有玄离的身影?
但见云团上下翻滚,如蛟龙闹海,声威赫赫;一道红芒暴射而出,与那乌云缠斗在一起,前三后五,把蛟龙捆个结实。浓雾挣扎不出几回合,越缩越小,最终消散于无形——风起至风停,不过区区数息而已。
她连忙推门跑出别院,庭下沸反盈天乱作一团,人群对浩渺高空指指点点,不知如何是好。
“谢公这是被谁搅了清梦?”
众人闻声齐齐扭向东厢房,却见玄离衣冠楚楚自屋内走出,仪容丝毫未乱,手中还捉着只巴掌大的鸟雀。谢公长舒一口气,忙令仆从用火把灯笼点亮周遭,然后由人搀扶迎上去拱手问候。
“夫子安好?方才那妖怪又来作乱,可把我等吓得不轻。”
玄离缓缓步下石阶,笑道:
“哪里有什么妖怪?喏,这雀儿就是罪魁祸首。”
谢公提灯凑近,看清之后连连摇头。
“夫子莫要玩笑,区区小雀怎会有这般本领。”
“寻常禽鸟固然不行,但这修行百年的青鸟可以。让她自己说吧。”
他松开手,那鸟雀立即扑棱棱飞起来发出几声啼鸣,继而轻盈落在旁边,化为年轻妇人的模样:绿裳蓝裙,金黄钗饰,一双丹凤眼生得妩媚多情。
她甫一化形即跪下连连磕头。
“仙家容禀,妾斗胆请仙家主持公道,此后任君处置。”
眼睁睁看着妖兽在面前化形还能口吐人言,众皆茫然惊惧,不敢插嘴。玄离仍旧淡然微笑着,像是对这一茬并不感到意外:
“说慢些,把事情讲清楚。”
“喏。妾名青纹,属西山鸾鸟一脉,不久前携幼子迁居此地的泉山。我儿年十岁,恰是活泼贪玩的时候,晓春时私自离家后始终未归。妾曾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一路追踪到这谢家坞,而后、而后印记便……我儿他夭折了!”
青纹鸟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到最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声声凄厉,闻者无不潸然泪下。
安陵打记事起就在谢氏门下为仆,从不知父母慈爱是种什么滋味,可青纹的悲怆像一记重锤落下,心尖抽痛,疼得她也不禁湿了眼眶。她挤出人群来到妇人面前,递上一方还算洁净的手帕,左右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沉默不语。那青纹鸟挂着泪仰头,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又是止不住的抽噎。
“好孩子,我认得你,平日常见你去山里玩。我儿就和你一般年岁,身形也差不多,最喜欢喝山顶的泉水……”
安陵无措望向四周,可惜在场者神情各异,没人有心思理会她。倒是玄离朝她点点头示意无碍,又问道:
“你施法假扮厉鬼索命,是为了试出杀害令郎的人?”
青纹拭着泪应下。谢公于心不忍,上前宽慰:
“夫人节哀。为人父母,心疼儿女是天理,若有谁伤害我儿,我拼上性命也要和他纠缠到底。只是我谢氏坞堡紧邻泉山,苍鹰狸兽频繁出没,令郎之事,恐怕并非堡中人所为。”
“谢公有所不知,”玄离叹道,“于凡兽而言,妖兽如同先天帝王,凡兽尽己所能供奉还来不及,哪里会袭击幼崽?我已探明四周并无其余妖修,此事的确和贵府脱不了干系。”
“可一堡之大,奴婢、佃户成千,若要逐一盘问……夫人能否宽限几日?待我查出真凶再向您禀报不迟。”
青纹美眸含怒,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查,现在查,休得拖延。限你一个时辰找出凶手,否则纵使仙家在此,我拼得自爆内丹也要拉你全族陪葬。”
一通恫吓,谢公慌了神,忙转向玄离躬身求助。
“夫子,不、仙家……”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谢公,我已经遵照约定捉到了妖。”
玄离摇了摇纸扇,面带微笑,却不再有什么动作。
浑然是不愿继续插手的意思。
虽心生绝望,然顾及一个时辰的限制,谢公不敢再耽搁,匆匆派遣心腹仆从唤醒全坞之人盘查。一时间整街整巷尽是火光,喝骂声、叫嚷声、哭喊声不绝于耳。相比之下,东厢房的别院则安宁许多,谢公带着几个家仆焦急等候传讯,还要顾忌喜怒无常的妇人,无一人敢高声交谈。
一片寂静中,安陵从青纹怀中钻出来,眼神躲闪,犹犹豫豫开口询问:
“小郎君的容貌应与阿姑相像吧,阿姑可否变回鸟身让我看看?”
妇人一愣,突然反应过来,连道三声“好说”,急不可耐地扇动双臂变回禽鸟姿态。一袭艳丽羽毛流光溢彩,从翠绿过渡到青蓝,颅顶点缀一抹鲜嫩鸭黄,很是鲜亮夺目。安陵死死盯着华丽的鸟儿,脚下退后两步,被青纹一把拽至面前。
“你知道什么对不对?”青纹用力摇晃她双肩,“好孩子,你知道什么?快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需要慢慢想……”
妇人力气出奇的大,安陵只觉得抓握处生疼,疼得嗓音都在颤,两臂像是快被扯掉一样。她呜咽几声挣脱青纹的控制,刚跑出没几步,离院门更近的仆从一拥而上扣住她往门外拖,身后的谢公大声说着什么,混乱中听不清楚。眼看安陵嘴里有话,青纹哪里肯放她走,隔空一握便要把她抓回来,指尖凝集的法术却转瞬即逝。在场众人,修为能如此压制她的还有谁?青纹强忍怒气,转头瞪视玄离:
“这便是仙家所谓的不再插手?”
“你也许诺给谢公一个时辰自查,不是吗?”玄离笑笑,“别吓着孩子。”
趁这二位尊神斗法,谢公脸色一青白,暂且喏喏告退。他惊魂未定地走出别院,自顾自抚着胸口顺气,旁边立刻有仆从迎上去搀扶。安陵正被两个仆役捂着嘴扣押,见谢公出了院门,立时“呜呜”地挣扎起来;后者大手一挥,那两名仆役自觉松手退开。
“大人!”安陵关切上前,一双眼睛含着水光,“青鸟阿姑没对您怎样吧?”
“无妨、无妨,我们安陵长大了啊,真是越来越孝顺了。”不知为何,此刻谢公对她格外和蔼,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头顶,“安陵,告诉我大人,你是不是知晓那妖妇幼子的下落?不要怕,照实说。”
“是。”她重重点了下头,“其实那天有只一模一样的鸟飞进偏院,娘子觉得好看,就用樱桃作诱饵抓住他……”
“阿耶!”
远远听闻一声呼唤,谢家女郎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往这边赶,她跑得极快,甩在身后的婢子们通通追不上她。
“阿耶,我听说方士捉到妖了,情形如何——安陵?你怎么在这里?”
瞧见她,安陵微微发抖,嘴唇启阖几下支支吾吾,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只用求助的眼神望着谢公。谢公何等精明,看她反应已猜出大概,沉默半晌,忽然点了一个名字。
旁边应声跪下一个仆从。
“你家世代为奴,你若愿意为谢氏赴汤蹈火,父母妻儿明日便可放籍从良,耕种谢家最肥沃的田土。”
那家奴身形晃了晃,最终一言未发,深深伏地叩首。
谢公的目光方才移回安陵身上,怜爱摸着她的脸颊。
“孩子,想不想做谢氏庶出的女儿?衣食用度和嫁妆皆照嫡子待遇制备,日后嫁个好人家,做一辈子高门贵女。”
不假思索,安陵脱口而出说想,谢公欣慰笑笑,弯下腰,指着那个跪地不起的家奴对她说:
“待会儿到那妖妇面前,你告诉她这个人就是真凶,其余一概不必多管,明白了吗?”
“可是、可是……”
“我儿,事关宗族兴衰,为父对你寄予厚望。”谢公言语慈爱,眼中却闪烁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该叫我什么?”
“阿耶。”安陵怯生生呼喊。
谢公应声,笑容加深,抓住她的手翻来覆去摩挲,末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很好,记住你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