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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留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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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比预想中还要艰难。

巳时校场集合,两个时辰练功,半个时辰与楚林切磋,等授课结束坐到食案前已经将近未正。浑身像是被磨盘碾过几遍,无一处不在酸痛,指腹涨得发烫,几乎没了知觉。那两根再平凡不过的竹筷,竟似抹了油似的,在指尖反复打滑,等到终于勉强夹起来,手一抖,又甩落在地。

“对不起对不起——”

口中连声道歉,安陵忙弯腰去拾,不过被另一双手抢先捡走。朔榕将筷子放回竹篮,斜眼一瞧,从里面抽出把木勺递给她。

“用这个。”

“多谢师叔。”

安陵唯唯接过,手依然抖得厉害,但总算能往嘴里扒饭了。她埋头狼吞虎咽,余光瞟着身旁之人,见女郎频频抬眼望窗外看,腮帮子鼓动的速度便慢下来,心里升起几分疑虑。可疑虑归疑虑,朔榕不开口,她也不好意思主动打探长辈的事,只能压下不安暗自思忖,表面上一口一口老老实实塞着饭。

少顷,殿外忽然传来一道马嘶声,安陵囫囵咽下嘴里的食物,好奇地伸长脖子张望。朔榕利落起身,摆摆手:

“吃你的饭,我去。”

殿门打开,肩高足有五尺二寸的银鬃黑马唰的耳朵朝前,上下唇翕动,用看起来就湿漉漉热乎乎的吻部在女郎脸上拱个没完。朔榕说声“别闹”,嫌弃地推开马头,却用手在它脖颈处“沙拉沙拉”挠痒。黑马半眯起眼露出享受的模样,呼噜噜哼了一声。

“盗骊!久不见你啦。”

确实许久未见,况且她能三年精于骑术在长安自救,还多亏盗骊往常愿意载着她练习,安陵一时激动,推开食案想站起来,然而刚动一下便痛得跌了回去,五官揪作一团。

“嘶——”

“说了叫你别动。”

朔榕皱眉回头,颇为不赞同地看着她,盗骊亦是转了转耳朵盯向这边,显得十分关切。安陵尴尬笑笑,正想说些什么缓和氛围,就见女郎从盗骊背部解下驮着的口袋,吹声口哨放黑马自由玩耍去了,然后走到安陵身边坐下,拍一下自己膝盖,命令道:

“腿翘上来。”

安陵把头摇成拨浪鼓,见了鬼似的往后缩。

“不不不,这不能,师叔您……”

不容她拒绝,朔榕一手探出抓住她脚踝提上来,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个玉制八角盒,接着把她裤脚捋到膝弯,拧开盒盖挖出些乳白膏状物,在鼓胀的小腿肚上轻轻一揉。

“呃!”

她脑子一空,腿不受控地就踹了出去,被朔榕单手制住,提起来翻了个面。女郎箍住她腿肉,掌根斜向上施力边推边挤,安陵则像只被拔毛的鸡,嗓子拔高了调嗷嗷叫,整个人痛到打滚,在草垫上翻江倒海地弹动挣扎。

疼疼疼疼疼——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松手!!!

说是酷刑也不为过,也不知是捏在了哪里,倒像是让人攥住心肝狠狠地拧上两圈。漫长拉锯之后,朔榕终于大发慈悲放手,拔毛鸡噗通软成一滩肉泥,余韵未散的腿略微抽搐着。

“这么疼?”

“嗯。”

头埋在臂弯里,安陵有气无力应声,冷汗滴滴答答渗入衣袖。朔榕把她汗湿的碎发拨到耳后,自顾自絮叨:

“你虽然生来比旁人健壮,但先前不通关窍,练的都是死力气。哪怕一时半刻瞧不出异样,暗伤却实实在在留下了,待来日更进一层,这身死劲反而会成为拖累,甚至令你再难寸进。药阁有诸多秘方,那膏药是其中之一,只须以松筋正骨的手法涂上半年,往后便没那么痛了。”

半年?安陵狠狠打个哆嗦,一言不发,只是背对女郎蜷成一团,浑身上下写满拒绝。眼见软话无用,朔榕沉下眉,略带轻蔑地哼一声。

“连这点疼都忍不住,玄离的徒弟,竟是如此软弱无能之辈吗?”

“我不是!”

安陵一个激灵窜起来,上身趴伏,像头被激怒后刨着蹄子低吼的野牛。她把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拳头握紧又松开,可最终什么也没做,仅仅是挽起裤腿重新趴回去,两臂收在胸前绷紧。

“来吧,谁再出声谁是小狗。”

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倒显得自己欺负小孩,朔榕叹口气,退让一步。

“也罢,你定是饿了,先吃饭。”

“饭可以不吃,先涂药!”

谁知安陵牛脾气上来倔得很,见女郎不动,自己便伸手去够那个玉盒。朔榕抢先夺走,用眼神止住她的挣扎,道:

“你随玄离修习水行?是他那套《窥渊》心法?”

安陵抿紧嘴,点一下头。

“既然如此,还有个折中法子。”朔榕从口袋中另取出一扎长的琉璃瓶,卡住两端上下颠倒,里面的清液随之晃动,“心殿后山有一汪泉水,从石鱼口中涌出,注入下方一丈宽的白玉池。你把这瓶药倒进水池,人也跳下去泡着,白日里花了多久练功便在里面泡多久,不仅治暗伤,吐纳修行还能事半功倍。”

视线从女郎脸上移至琉璃瓶上,然后又移回去,安陵狐疑歪头。

“代价是什么?”

“会疼。”朔榕微哂,“打个比方,那膏药有十分疼,不过按揉两刻钟足矣。相较之下,这一瓶虽只疼七分,但至少须在里面泡足三个时辰,也就是疼上三个时辰。能忍受吗?”

“能。”

“当真?”

安陵板起脸点头,接过琉璃瓶,捏在指尖摇了摇。

“一次一瓶?”

“特制的法器,里面用奇术储存了大量药液,倒干净后会自行蓄满。”朔榕顿一下,终究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补充道,“若实在觉得疼,前几次就用一半,循序渐进也能……”

“多谢师叔。”

安陵打断她,抱拳行了一礼,将药液收入乾坤袋,捡起食案上的木勺大口扒饭。朔榕看着她狼吞虎咽,看着她收拾好碗筷食盒,看着她拎起剩下的肉干、踏上三千石阶踉踉跄跄往山顶走,头也不回。

最终灵殿只剩自己孤身一人。女郎幽幽叹息。

“我是不是把她逼得太狠了?”

无人应答。

……

两千九百九十七。

两千九百九十、八。

两千、九百、九十、九。

……

三千。

汗水完全模糊了视线,安陵摸索着扒住护栏,往前一拱,整个人像条毛虫一样蛄蛹到平地。脸颊传来冰凉的湿润,她眨掉汗,身下是没化干净的雪,面前是空旷的殿宇,写着“心殿”二字的匾额正悬在上方。

“我回来啦。”

她盯着那块匾额,用力发出几缕气音。

气音淹没于风声。

太累了,最后百来级石阶真的是手脚并用在爬,此刻连翻身的力气都不剩。安陵半阖着眼,意识有些错乱,只觉得冬季里终日不歇的风似乎也温暖起来,像是书房里玄离放下纸笔揉她脑袋的那只手。

“辛苦,第一次正经上课,朔榕是不是很严厉?”

“没有没有,师叔还夸我了呢。”

“是吗,这么厉害呀。”

“那当然,我可是你徒弟……”

她抬头,发现玄离的身影在淡化。

“师父?”

安陵蓦然惊醒,呆呆望着逐渐暗沉的天色,眨巴下眼,意识到自己刚刚打了个盹。她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捂住半张脸,自嘲地笑笑。

发什么疯,明明今早才见面……才送别。

又躺一会儿,等休息够了,她爬起来在浴池洗掉一身泥浆,然后披上外袍寻找朔榕口中的泉水。如女郎所言,后山果真有座石鱼雕塑,热泉汩汩流出,下方盛接的白玉池却始终维持在八分满。她取出琉璃瓶倾洒药水,无色无味,落入池中便瞧不见了。

安陵提起外袍,试探着伸下去一只脚,然后立刻缩回。

是比膏药能忍受……但也不怎么舒适。

思索片刻,女孩又从乾坤袋里抱出那尊青铜灯台。栩栩如生的蛇瞳和她大眼对小眼,安陵拍拍蛇头,郑重将灯台放在水池另一侧,接着绕回最初的位置,喉咙滚动一下,盯着它一本正经宣布:

“我可是你徒弟!”

然后深吸气跳了下去。

噗通!水花四溅。

……

正月寒梅二月兰,三月桃红并梨白。

四月荼蘼五月槐,六月蝶飞入芸苔。

草长莺飞,冬去春来,骨殿梨花开得正艳,灵殿山桃将将含苞,更不必说距山巅最近的心殿,腊梅才在未消融的冰雪上落尽了。后世有诗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的便是越往高处草木生长越慢。

但安陵没侍弄过花草,不懂这些道理。等归巢燕啄起了新泥,苗圃里却不见绿意,她委实坐不住,在藏书室里挑灯奋战几晚,终于翻出一点关于温房的记载。营建温房需要火行法阵,可她对符知之甚少,唯有年节玩闹时玄离随意教授的几道,以及在封神台上悟出的通灵阵,思来想去,还是只得求助朔榕。

听罢前因后果,朔榕思忖片刻,扬起嘴角。

“那你也要应我件事。”

“但凭师叔吩咐。”安陵再拜。

“胜过楚林,要大胜。”

于是次日校场操练时,楚林惊恐发现,一向对他颇为留手的女孩照常行完切磋礼,接着便像发了疯一样倾尽所能猛攻过来。

“不是,阿姊,你来真的啊?”

回答他的是一阵狂风骤雨般的连斩,密不透风,一刀连一刀,丝毫不给人喘息之机。幸而少年平日里松懈归松懈,到底是学进去了几分,竟在刀光中抓住间隙反手一剑,逼退安陵的同时趁机抽身,步法飘逸灵动,还潇洒挽个剑花。

“好,既然如此,我也要动真格了!”

……

四十七回合后,大败而归。

刀背悬于颈侧三寸,楚林连忙认输,灰溜溜地爬起来。他一退场,围观的弟子们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楚林,你一定是又偷懒了。”楚林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于是众人哄笑起来,校场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好了,别净顾着笑别人,迟早轮到自己。”朔榕抱臂肃声道,“从今日起你们轮流选出和安陵切磋,一人胜出,全员少练一刻钟。”

全场鸦雀无声,须臾,某弟子谨慎发问:

“能累加吗?”

“能,每天比三场,每场一炷香的时间。有异议的现在提。”

“我有。”楚林举起手,往校场中央瞄一眼,“阿姊还没同意。”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矗立中央的女孩。安陵原本拄着刀微喘,见大家看过来,迅速挺直脊背站立,朗声道:

“我接受。”

“阿姊!”

“孟敬言,你第一个。”

朔榕开口,被点到姓名的女弟子立即出列,几步走到安陵面前,手中双钩一碰,躬身行礼。

“师妹,得罪了。”

安陵默然回礼,退后两步拉开架势。

随即,兵刃相接,精铁撞击声铿锵作响。看了不忍,不看又担心,楚林纠结半晌,最终跳着脚埋怨:

“这么折磨阿姊,不怕小叔回来找你算账吗?”

“他敢。”朔榕嗤一声,懒洋洋作答,视线却牢牢锁定场中争斗的二人,“况且我哪里折磨她了。”

“阿姊的确比我强,但那是因为我太弱。其他师兄姊哪个不是修行多年,数次洗髓伐骨,体质早就异于常人,阿姊从长安回来才开窍,怎么可能斗得过?”

“呵,既然清楚自己弱,还不下苦功夫?”

“元君!现在在说阿姊的事,不许打岔!”

“是你拖累了她的进度,而我在发掘她的潜质。”

场中二人越战越快,孟敬言看似娴静,但招招凌厉果决,本该极难操纵的双钩在她掌下俯首帖耳,于是那钩法诡变莫测,纵是场外众人也难说能看懂几分。

外人尚且如此,身在局中的安陵则更为吃力:她惯用蛮劲施压,以至出招收手俱慢两成,对上刀剑还好说。可双钩胜就胜在一钩,可捉拿,可翻扣,若遇封锁,必遭缴械,唯有触之即离方得侥幸逃脱——但如此一来,仅剩那点优势便荡然无存。

怎么办,怎么办?

既要应敌,又要想对策,还要运转灵气,她一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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