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云栎恢复了意识。
他记得自己在祷天祭礼上被锁海袭击,然后群青半途出现,救下了他。
……我竟然会直接昏迷,看来这次的损伤真的不轻,他想。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胸腔处的痛感似乎并没有那么严重,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力量包裹在伤口附近。
他将眼睛眯开了一条缝,发现群青正坐在身边,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是你在治疗我啊,呵,这种感觉还真是奇怪。
云栎观察几十秒钟,见对方表情一直很专心,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醒了。
他这才彻底睁开眼,打量起对方。
虽然对于一个胸口还开着大洞的重伤患来说,这种见缝插针的偷窥行为未免过于悠闲……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目光落在群青的脸上,勾勒过每一处轮廓。
从那正不断咏唱着圣言的嘴唇,到高挺的鼻梁,然后再是眼窝和眉骨,最后停在对方闭着的双眼上。与那头淡银白的发色相似,群青的睫毛和眉毛的颜色也很浅,似有薄霜凝结其上。
老实说,云栎一直觉得群青长得很帅,就算他现正躺在地上,以下巴往上的超级死亡角度去看,也依然是么觉得。只不过在平时,对方“最年轻的巡溟官”这一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导致人们都只讨论实力罢了。
他看了一会儿后,重新闭上眼。
光息从群青的掌心流进他的身体,形成震荡和流动,缓慢地修复着伤口。这种感觉还挺舒服,他因为失血过多,身体各处都冷得要死,但是在胸腔附近却很温暖,就好像在冬天里坐在雪地里喝热汤。
但是过了没多久,他却开始有点嫌弃。
这这这……《生命之祝辞》的效果也太差了吧?
不,应该说,是差得太离谱了。
这是由深空神族直接赠予的法术,从未经过后人改写,所以咒语和术式都非常原始,会给使用者造成很大的负担。而与这种高风险对等的是,在那些可以安全使用它的人手中,祝辞是极为有效的。
不过现在看来,这只是“应该”。
原来你并不擅长治疗啊……如此强大的法术在你的手里,简直就像是小孩偷穿成年人的衣服一样搞笑,云栎心想。
虽然我并不喜欢受到神灵的恩惠,但是这次就例外吧?毕竟按照我们的身份之差,你能亲自给我治疗,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纡尊降贵了。
所以抱歉,再为我多痛苦一会儿吧~巡溟官。
…
反反复复念了太多遍祝辞,群青内心逐渐变得烦躁。
但是想到云栎之所以会受到重伤,其中有一部分是他的责任,所以他也只好努力静下心,继续从掌心释放着光息。
祝辞一直都毫不留情地榨取着他的力量,坚持了好几个小时后,他再次开始感觉视力模糊,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就在此时,他感觉到掌心下的人动了动。
群青停止念咒,低下头,“你醒了?”
“……”
云栎睁开双眼,蓝眸中是失焦似的茫然,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几秒钟后,他才费力地转过头看群青,嘴唇轻轻动了动,声音微弱又沙哑,“水……我想喝水。”
“等等。”
群青在山洞外的溪流里接了点水,小心地拿给对方。
喝了水,云栎脸色这才略微有了好转的迹象,“先生,这是在哪里?锁海呢?”
“我带着你逃出了镇子,躲进了森林,现在暂时是安全的。你的伤很严重,昏迷了一个晚上,你别乱动,也别多说话。”
“……”
等很久之后,云栎才再次开口,声音依然断断续续的,“先生,我不明白……虽然锁海进行伪祭是不假,但是为什么会要杀我?难道是我们的身份暴露了?他担心上面会取缔这里的神殿?”
“也许吧。”
“但…这一点,明明应该还有回旋的余地……不是吗?他没做什么坏事,我们向神城申请授权,将这里变成正式的神殿。这样的话,这里也可以得到更多的庇护。”
云栎想起之前镇民对锁海的赞叹,忍不住叹息一声,“他既然起了杀心,那先生你……一定要也要小心。”
“别为杀你的人惋惜。”
群青转过头,没与云栎对视,心中再次略微有点内疚。
就算身受重伤,差点死亡,对方居然还第一时间担心他的安危。但是事实上,这一切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有意隐瞒了真相。
“但……他既然想杀我,那为何要在祭礼之前,送给我那朵花呢?”云栎有些费解地问道。
“……”
群青又没说话。
的确……在第一天里,锁海就对云栎表现出兴趣,也许在那个时候,对方就已经盯上了与他一起来的云栎。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云栎的存在可以证明他的清白,对方的诬陷计划就可能受阻。
然而因为他的自负,一心认为锁海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没有提醒对方。
犹豫很久后,群青才开了口,“有些事,你应该知道……是有关于我的。”
不管是对谁,他都很少聊有关于自己的过去。
这并不是出于厌恶,只是单纯地觉得,谈论那些没什么意义。
但是现在,他还是开了口。
…
群青出生于阿卡迪亚某个普通的村落。
因为父母不知所踪,他便被被某位领主所资助的修道院收养。
与古典时期中,那些供隐士们进行集体遁世、参悟真理的修道院不同,现代很多修道院都建立在领主所捐赠的土地上,而且受到到资金支持。
而作为交换,修道院萌生出新功能,比如给领主家族祈福、被老贵族用作疗养院,至于那些条件恶劣的,则会是流放之所。
那位领主收养小孩的目的,是选出其中的有能力者,训练成私人术士部队。这是种很常见的行为,既是慈善,又是贵族扩展自身实力的方式。
群青在修道院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一直到某天,垂天院的贤者找到了他。
占星术士的观测结果表明,阿卡迪亚的夜空中出现了一颗不该存在的祸星,虽然现在光度微弱,但是未来会增强。这一现象代表被认定是某种天灾,或者是某类魔兽降生的前兆,预示着神灵所设定的秩序即将被破坏,神城陷入混乱。
而根据同一个预言,群青正是那个可以纠正这件事的人。
与手握土地,制定法律,负责社会稳定与生产的领主不同,垂天院侍奉神灵与先祖,同时负责着阿卡迪亚中大部分的猎杀魔兽行动。
因为这个预言,垂天院决定将群青从修道院带走,转入猎兽者的巡溟学院,日后再加入专门负责此类行动的协会“巡溟会”。
身负神命,群青离开了熟悉的环境,而接下来的事,如深空所示的那样:他在学院里完成了相关课程,成为“巡溟员”,也就是在阿卡迪亚中,负责解决某类特殊魔兽事件的战斗人员。
而且进入巡溟会后不久,作为新人的他就追踪到了那颗凶星,并且成功之猎杀。
因为此项功绩,他直接从最底层,晋升仅次于最高长官的“巡溟官”。
然而荣誉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好处。
根据灵指定的秩序,领主们和垂天院的贤者们各自执着不同权力,平日里摩擦不断,彼此关系水火难容,明面和暗里的争斗数不胜数。
而当初,垂天院准备将他从修道院里带走时,也曾受到过那位领主的百般阻挠,一直到贤者们请出神灵的谕书,才得以成功。
正因如此,垂天院高层怀疑他内心仍旧是领主派,并不太信任他。
在凶星死后,群青失去了最主要的价值,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贤者们新的心病,因此被处处排挤和刁难。
一直到十年后,那些人找到个机会,将把他下方到了守垩原。名义上,这是委以重任,守卫一方土地;但只要稍作了解,就能知道神殿系统是类似承包制,与垂天院的关系并不紧密,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放逐。
云栎安静地听群青讲完这些。
“……竟然有这种事。”
“所以,锁海是垂天院派来对付先生你的?但是……你虽然原属于领主手下,但也只是个被收养过而已,真的有必要做这种事情吗?”
“他握有我的印,只能这么认为了……而且,这种事其实并不是没有先例。上次时候,他们还想着……算了。”
群青没有再说下去。
其实对方的疑惑不无道理,他的话并非完百分之百的实话。
但相比起他对旁人提过的任何其余说法,它已经是最接近事实了。
在阿卡迪亚的公开文件里,他的资料很少,只包含了他加入垂天院以及巡溟会后的事。
就算是那两位友人,也仅仅只能比别人多知道了那条预言,并且因此猜测垂天院此举是因为他出身低微,又或者是功高震主之类,却从未听说过修道院和那位领主。
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想告诉云栎这些。
也许是因为对方并非垂天院中人,就算说些不便向同僚道聊起的隐情,似乎也无妨。
“我今天说的这些事……”
“嗯,我知道,不会告诉别人的。”云栎侧过头,艰难地举起手,做出拉上嘴巴拉链的手势,“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巡溟官。”
群青有些困惑,对方没有怪他隐瞒消息?反而还感谢他?
“……为什么?”
“你解答了我的困惑啊。”
“困惑?”
云栎弯眉笑了笑,“是啊,谁都不想被捅了一刀后,心里还带着困惑吧?”
如果群青再敏锐点,他或许察觉到云栎语气中的些许异样,但是并没有。
“总之,我很抱歉。”
“这不是先生你的错,要怪的话,也是垂天院。”
云栎转回头,不再看群青,只是眉宇有些难过,“之前只知道先生你为民除害,但是却没有想到,他们竟然那么对你……记得小时候,我听到这么一个故事。”
长长叹息一声后,他又接着开口,由于受伤,声音时断时续。
从天有一个村庄,日日夜夜被恶龙侵袭,人们过得苦不堪言。为了杀死恶龙,一名少年挺身而出,告别了所有玩伴,独自进行修炼。
在森林中,他熬过了龙毒、蛇虫、寒冷、和烈火的种种考验,终于在某一天,已是青年的他练成了屠龙之技。他拿起宝剑前往山洞,成功杀死了恶龙,而理所当然地,村民把他视为英雄,欢呼着迎接他的回归。
但是好景不长,村民们却渐渐发现归来的青年沾染过龙的毒血,会让牛羊惶恐不安,也会使土地变得荒芜。因此,青年不能耕种,也不能畜牧,仅有一身无处可用的屠龙之技,无法重新。
渐渐地,他成为了村庄里多余的存在,也因为那过于强大的力量,而遭致了村民的恐惧与排斥。所以最终,他不得不离开了村庄,从此不知所踪。
“……”
听完这个故事,群青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先生,你不要担心。”云栎又开口,语气非常坚定,“他们居然想这么诬陷你,等我好起来后,和你一起回到神城,替你作证,找那些卑鄙小人好好要个公道去。”
“垂天院神通广大,先不说我们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就连能不能有机会回神城都是个问题。”群青淡淡地说道。
“唉……他们这么对你,我不开心。”因为太过生气,云栎牵扯到了伤口,立刻龇牙咧嘴起来,“你不要丧气嘛,一定会有办法的对付。”
“别说了,好好养伤,再睡一会儿吧。”
群青没有接话,将被撕裂的缝合处补好,然后施了个深眠咒。
他垂下脸,愣愣地望着云栎。
当然,他不会任由地之贤者这么折辱,只是现在实在没有机会,不得不暂时蛰伏罢了。
只是话说回来……这家伙平日里实力不怎么样,但没想到竟然这么硬气,连垂天院都敢想着对付……明明是我的困境,他没有什么义务来帮,还会连累他。
……果然,是个不知道世事艰难的笨蛋啊。
虽然并不指望云栎能做什么,但是他倾诉了以来的郁结,倒是让心情轻松了一些。
他摸了摸对方额前的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