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前，群青曾对天命之类的话题充满了困惑。

神族虽然族居住在深空神族创造的土地上，但是对他们而言，神灵是居于高天之上，深空之中的创造者与先祖。祂们如此遥远、崇高、无法触及，仅仅只有透过夜空中的星轨，才能感觉到那投向世人的目光。

所以，祂们从未给他任何启示。

他不明白，世上杰出者众多，为什么深空选中了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垂天院一再声明不需要、甚至是反感他，却还是要执意将他带走。

他也同样不明白……自己的生活到底为何而变——为了所谓的功名？那样的话，他并不需要来到垂天院。那是为了世界？可惜他并没有那种救济世人的胸怀。那又难道是为了给同僚复仇？但是…那些牺牲者他一个都不认识。

那个夜晚，他依然没有从神灵那里得到答案。

但是作为代替，祂们给了他一个解脱。

他本不该去那片区域调查，但是原定的那人却生了病；他本不是会迷路的人，但却在一通乱转中来到了这座建筑；他本会遵从警告，远离危楼，但是却心血来潮，登上了天台。

而这一切的结果就是，伪像星站在他的面前。

他明白了过来。

是的，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答案与因果，万事万物都只不过那是句亘古不变的箴言。

——“神命难违"。

…

清晨，群青坐在窗台上，一条腿跨在外面，手中不停地召唤出光印，再把它揉碎成光息，如此循环往复。

往日的回忆涌进脑海，直到云栎的声音响了起来。

“先生？先生！”

群青转过头，“怎么了？”

云栎努力从床上支起来，表情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可以给我倒点水吗？我有点渴了。”

群青这才想起还有个重伤者要他照顾，于是起身，倒了点水拿过去。

喝了水后，云栎又想上厕所和刷牙。

其实在昨天，锁海曾提出可以请个帮手，但是被群青拒绝了，一来他还不怎么相信这个小镇里的人，二来，他觉得自己搞定一个云栎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现在，他才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

云栎一边刷牙，一边挠了好几下头皮，但注意到他正看着，便立刻就收回了手。

……这家伙有好几天没洗澡了，大概是难受了吧，群青想。

如果是平时，他大可能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以此来避免麻烦。但是想到对方受伤有他的份，外加上是他拒绝了护工，于是还是觉得……也许自己还是应该负一点责任，毕竟对方和他一样，都是很爱干净的人。

果不其然，听到“洗澡”两个词，云栎眼睛一亮。

群青给绷带做了隔水处理，帮对方脱了衣服，又扶进浴缸。

云栎表示可以自己洗，所以他没有多想，便直接出去了。结果没多久，浴室开始传来了水花和吸气的声音，他觉得奇怪，走进去看见浴缸里的泡沫泛着些血丝。大概是云栎自己一通瞎折腾，结果不小心拉扯到了伤口。

群青略有不忍，便在浴缸边坐下，“我帮你洗。”

“啊，这太麻烦你了吧？”云栎接结结巴巴道。

群青用行动做了回答，拿过花洒试了试水温，弄湿对方的头发。

马鞭草与天竺葵的香味在浴室里蔓延开来，这是云栎惯用的洗发皂气味，闻上去很清新。

他小心地感受着对方皮肤的弹性，努力控制自己使出合适的力道，先是抚过颅顶，然后又从耳根和脖颈处滑过。柔软的棕色发缠绕在他的指间，由于泡沫有混合薄荷油，摸上去绵密又冰爽，让他也同时舒心不少。

出于工作习惯，他能感受到对方寰椎周边血管的微弱跳动，暗示着主人超高的心率与呼吸速度。

“是水太热吗？”

“没……没有。”

这是群青有史以来第一次照顾人，心里很是紧张。虽然以前并不是没去看过因为斗殴住院的鬼莲，但是每次他都被打发去削苹果、催检查报告单，以及找一同进医院的另一拨人的茬，因为神汐实在不觉得他能做好。

云栎显然更紧张，一言不发地背对着他，脖子梗着。

群青不知道云栎在紧张什么，总之，他感觉自己的紧张在对方的影响下加倍了。但是话已经都说出去，总不能反悔，于是只能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方的后脑勺上。

老实说，他以前一直觉得云栎不仅矮，而且瘦条条的，衣服也跟着松松垮垮，好像一巴掌就会破碎。但是联想到当初对方从阿卡迪亚坠落、砸毁一座森林、却毫发无伤的夸张成就，就知道这小子实际皮实得很。

不然挨了锁海这一刀，再加上魔兽侵蚀，也不会这么快就能下床。

十分钟后，群青才做完这些。

他把对方冲洗干净，换上衣服，扶回了床上。

-

钻回被子里后，云栎这才重新变得自在起来。

“先生，你的印，是不是我们的不一样？”

话音刚落，他立刻又开口补充，“早上醒来的时候，看见先生你跨在窗台外，手里还不停地转着它，所以才多看了几眼……如果我没看错，那枚印，应该就是“神印”吧？”

作为身份的证明，印分为两类，人印和神印。

前者是最普通的，每个神族人基本都有，但如果某人为阿卡迪亚做出过杰出的贡献，那么他的“人印”就会被纹路完全不同的“神印”替代。

与人印不同的是，神印各自有独立名字，代表着在深空神族的眼中，拥有者已经与其余芸芸众生有了区别。

“不错，它确实是神印。”

“它……”云栎的目光落在群青的手腕上，“是灰烬之核那件事之后获得的吗？”

云栎所指的事，在阿卡迪亚人尽皆知。

六十年前，当灰烬之核的阴影笼罩于浮光城上空时，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巡溟员竟然在调查的路上，偶遇了垂天院久寻不得的伪像星。

而更让人意外的是，在战斗中，那名新人竟然能与凶星陷入相持，不分上下。

双方的力量碰撞，空间随之被撕裂，导致世界另一侧的无光之溟飞速蔓延，最终吞噬了他们。

那里被称为神弃之地，除了无边无尽的永恒黑暗外，其余一无所有，只要不慎落入其中，就无异于是死亡。

得知此事后，神城上下皆悲，垂天院宣布将那位新人连升两级，以高级巡溟员之礼追悼，而领主刻云奥托斯虽然与此事无关，但谈论起来时，有感于青年才俊就此陨落，亦低头默默落泪。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十年后的某一天，空间再次被撕裂。

被认定为“殉职”的群青出现在众人面前。

“自那以后，我就得到了这枚「辰骨」之印，还被提拔为了巡溟官。”群青召唤出光印，斜眼瞥着它，淡淡地说道。

“先生的伤，这也是那次事件留下的吗？”

云栎所指的是群青腹部的的刀伤，完全将身体贯穿，可谓是触目惊心。

“嗯，我和伪像星在无光之溟里厮杀了很久，是那个时候他留下的。”

“……严重吗？”

群青迟疑了几秒，答非所问，“没关系，反正我捅回去了。”

云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继续开口，“先生，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伪像星他长得什么样子？”

听到这个问题，群青有些奇怪，“为什么问这个？”

“额，因为我家和伪像星的活跃地带比较接近，记得那个时候，邻里间弥漫过很久的恐慌，所以想着也许平时见过呢？”

群青回想了一下云栎的背景资料，似乎的确是这样没错。

“我没法回答你，因为并并不太记得他的容貌。”

云栎睁大了眼睛，“这不可能吧？你和他毕竟，在无光之溟里决斗过。”

“无光之溟，顾名思义，光线极为昏暗，我并没有看清他的样子。”群青微叹了一口气。

就这一点言，群青并没有太算骗人，他只能依稀记得对方苍白的皮肤、柔软的黑色碎发、以及唇角勾起的弧度，无法凭凑出完整的外貌。

事实上，因为除了他之外，再无人见过伪像星，所以垂天院的记录中，也仅仅只有一些零碎记录，没有画像。

当然了，有一点倒是让他记忆深刻：对方的眼睛。

那是冰冷的蓝色，如同雪山之巅的天空。

群青的目光落在云栎的脸上。

事实上，对方的双眼与伪像星可谓是一模一样，笑起来也极为相似，十年前首次见面时，他就曾为此吃了一惊。但是随后，他就发现其余部分，比如发色，声音与身高，还有起决定性作用的光息特征，全部都不符合。

当时他心里还嘲笑自己神经过敏，毕竟伪像星之死，是诸神确认过的结果。

不过他是不会告诉云栎这一点的，如果知道自己有着和伪像星一样的眼睛，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膈应死。

“……这样啊。”

听了他的回答，云栎嘟囔了几句，似乎还是有些不死心，“如果你不记得他的样子，总能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吧？在无光之溟里面，你们总该……有过短暂的交流吧？”

群青并不太喜欢这个问题，语气冷淡了下来。

“虽然我和他一起掉进了无光之溟是不假，但是我们是去相互残杀的，怎么可能有任何交流？而且自那件事后，垂天院乘机加紧调查了那么久，至今也不知道他的真名或者来历，我就更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别的印象了。”

云栎挠了挠头，“原来如此。”

他的语气表面上轻松，却实际上难掩失望。

只是此时此刻，群青也有点心不在焉，所以并没有注意到这种怪异。

…

群青又坐回了窗台，一条腿跨在窗外，低头望着早市里来来往往的镇民。

对他而言，无光之溟是某段不可言说的往事。而且都过去这么久，就算云栎问他，具体细节他也早就应该忘却。

唯一需要记住的，就是他完成了神命，成功归来。而自那之后，世界上无人再能否认他存在的价值。

就算是地之贤者，也不得不亲手授予了他「辰骨」之印，并且破格将还是新人的他晋升为了与「龙脂」和「砗磲」同级别的巡溟官。

……只是，功绩与神印又能什么用？

垂天院还不是把他弄到了现在这种处境。

如果有选择的权利，他宁愿回到预言前的生活——他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但是至少能随心所欲，不至于身不由己。

他神经质地手心召唤出光印，又将它揉碎成光息。

那枚被锁海刻在黄铜圆盘上的印，并非他过去曾经持有过的人印，而是这枚他现在持有的神印——然而据对方所说，它曾经属于对方的兄长“灰核”。

灰核。

…灰烬之核。

他心中默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

锁海的养育者就是伪像星，他无比确认这一点。

这个想法也得到了锁海的侧面证实：虽然灰核从来没有留下过照片，但是锁海的每一条外貌描述，都与群青的记忆完全相同。

不仅如此，按照锁海所说，灰核应该是在80年前就离开了这座小镇，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从时间线上来看，这一点也能对上——前代火之贤者正是死于75年前，从此之后，灰烬之核与垂天院爆发了冲突。

想到这里，群青不免觉得锁海可怜。

这个从未去过阿卡迪亚的无印者应该并不知道，自己一直敬爱的兄长，究竟是个多么恐怖的存在。

与此同时，更多疑问又开始萦绕在他的脑海——

为什么伪像星会有他的「辰骨」之印？据他所知，这枚印与预言一起出现，但是由于那个时候他并没有资格获得它，所以就被地之贤者暂时藏起来了。

当然了，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

群青抬起头，看向四周：天空晴朗，空气干净温暖，伴随着鲜花和食物的气息。

大街上的镇民来来往往地，有人吆喝，有人说笑，无一不是幸福美好的景象——让人很难把它再与传说中的“永雨之镇”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