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群青初来卡厄泽,首次看到在溪水中游曳而过的星母鱼时,就心生疑惑。
它们虽然弱小,却时时刻刻流露出某种诡异感,仿佛并不像是生物,而是伪装成动物的、某种什么别的存在——
虽说大部分鱼的眼睛不会转动,也没有眼皮,看上去很死板。但星母鱼眼却显得显得格外空洞,仿佛那小小的躯体中,从未有任何的意识存在过;
再者,就算溪流中水草遍布,它们的肚子永远瘪着,似乎从不需要进食与成长,只是日复一日地在森林和溪流中巡游,永无停息;
不仅如此,如果遇上有人或者动物来抓,星母鱼也只会象征性地躲闪或者抵抗几下,然后就再不动弹,仿佛对四周发生的一切,又或者自身的苦痛死亡都毫无兴趣。
连生存本能与恐惧都没有的鱼,怎么能叫生物呢?
但即使有心理准备,当他看到现在的景象时,还是觉得略微有点毛骨悚然。
那些鱼群的嘴巴一张一合,光囊微微闪着,用细小鱼的鳍费力地从附近的小溪爬行而来,然后聚集在了那些树下。它们全身沾满了泥土和碎叶,空洞的双眼望着天空,然后纷纷张开嘴,吐出体内暗红色的内脏,层层叠地堆积在地上。
然后它们再次开始移动,以某种不可能的姿态,成群结队地缓慢爬上了树。
在第一棵树上,它们退去了自己的皮。
在第二棵树上,它们撕下了自己的肉。
在第三棵树上,它们咬出了彼此的眼。
完成这些事情后,那些树上便留下了满树的碎鱼块,如同形状怪异的果实和树叶,以及只剩下鱼骨架、鱼鳍和光囊的星母鱼。
只见那些光囊缓慢地闪动了两下,如同星母鱼劳作后的喘息,最终渐渐熄灭,而剩余的鱼鳍死死抱住枝条,任凭鱼骨脱离后掉落下去,扎入土堆,大大小小,宛如密集的草丛与灌木。
“……这就是这座森林丰饶的真相,这个幻境将这些鱼变成了野果、蘑菇和草木,再由镇民们采集回家制作成食物。”
“你们认为你们吃的都是森林的赐予吗?并非如此,因为森林早就已经枯去了。小镇后方的那些农田里,应该也是类似的情况吧。”
群青收起屏障,淡淡地说道。
受了这些刺激,锁海瘫坐在地。
很久之后,他才再次开口,“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你应该要问自己,锁海。”
“我不明白,这不是我做的,而且神塔也毁了,所以也不是幻境本身所为了。”
群青轻叹了口气,缓步走向锁海,在对方身边站定,“你还没有意识到吗?为什么,你总觉得与这片森林链接在一起?为什么它们总是能告诉你远方的故事,魔兽的动向,以及……刚才我的藏身之处?”
“因为这片土地和星母鱼就混杂你的血,你的肉……换而言之,它们也是你。”
“怎么可……”
“而你们,则是神殿底部,“使徒之室”里使徒的某一部分。”
…
锁海下意识想反驳,却又说不出话。
群青的话像某种机关,一时之间,很多陌生记忆涌进他的脑海,比如悬浮在天空中,三个相互缠绕的火球,比如身穿怪异礼服的、环绕着他跳舞的人群,又或者是从海洋上涌进大陆,淹没村落的淤泥。
除此之外,还有那七个与他站在一起的男男女女,每个都拿着古怪的武器。
而这些场景,全部都是远古时期卡厄泽残存古籍中所描述过的、有关于「神」,「人」和「兽」的内容。
这些全部都不是他的记忆,而是他所能看到的、「某个存在」的记忆。
但是除了这些之外,的确也有一段,似乎的确是他自己的记忆——
他躺在水底,望着泛着泛起波纹水面,如同一条小鱼。
然后,有人涉水而来,手托着他的背,将他带离了水面。在出水的瞬间,他似乎呛了几口水,然后哇哇大哭了起来。
……婴儿吗?是我在哭吗?为什么?锁海很疑惑。
灰核俯视着他,摇头轻轻叹息,语气戏谑,却又略带怜悯。
「真是可怜的生物啊……即然我在这个地方,除了疗伤外,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可做,那么……就稍稍回应一下你的愿望吧。」
“虽然只是猜想,但应该是伪像……不,灰核,也就是你的兄长,以某种形式,把你从使徒之殿中带出来了吧。然后他告诉失去记忆的你,你是被神族父母所抛弃的孩子,并且在这里将你抚养长大。”
群青语气很淡。
锁海在愣了很久,才慢慢接受这个信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道呢?他一直都是有时好,有时坏,难以琢磨的。”
群青低头望着锁海,表情却似乎陷入了某种短暂的回忆,然后他微微摇头,目光重新变回冷漠与锋利,“或许,是他想解开这里的封印吧,听上去很像是他的所作所为。”
“解开这里的封印……”锁海喃喃自语,想起了在地底看到的恐怖景象,“你的意思是,他要将封印在这里的魔兽之海给……放出来?怎么可能,那种东西如果回到了地面上,这个小镇,不,整个埃尔西山区,甚至整个雷格宁戈都会被魔兽占领的。”
“是这样。”
“我不相信,他不可能这么做。兄长是个温柔的人,他会细心地给我包扎伤口,而且还会给我唱歌。有一年为了庆祝我的生日,他还花费很久的时间,从大陆的另一端抓了只大猩猩来给我看,然后又放了回去。”
“也许他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而且他就算做了那么多,但抛弃你的时候,不也从来没有犹豫过吗?”
“不,不可能!”
锁海站起身,冲群青大叫起来,“他收养我,和解开这里的封印又什么关系?难道是想要让我去亲手解开那道封印?如果是这样,那么他怎么可能会教我法术,教我去对付魔兽,又鼓励我去那座小镇里看看呢?”
群青叹了口气。
果然,这个家伙实在很迟钝啊,到现在都没有发现那件事。
“因为他并不需要让你去解除封印,事实上,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封印的削弱。”
…
使徒,是深空神族为了维持封印的有效性而设立的。
换而言之,它们是生物,也是神灵的工具。
工具是不需要自我意识与感情的,只有这样,它们才会永远工作下去,无怨无悔——但是,神的这个期望并不完美,正如祂们从未将魔兽清除出这个世界。
而且祂们也不了解,或者不在乎一件事:
「地尔蒙泽」,那片被封印在地底的黑暗之海,又或者说「深之魔兽」,实际上也是某种拥有记忆和思念的存在。自诞生之初,它就是外海的一部分,被封印在埃尔西山地下某处的异空间后,它也依然无时无刻地不在想念着着过去的本源。
即使这种“思念”并非感情,而是某种“想要重新连为一体”的本能,如同两滴分开的水总是想合在一起,却依然足够在无尽的时间里,影响着它的看守——而结果就是,地底的使徒也学着对方抬起头,试图想要找到往昔存档中的天空。
某种微弱的意识体随之出现,它的名字叫做「卡厄希罗」。
它望着黑暗的海窟,那里除了灯塔一无所有,便想要便沿着地缝爬上去,爬上去,爬上去,蜗牛一般,小心翼翼地向落叶堆外伸出触角。
但等它的触角真的到达埃尔西山的地面上后,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太久,诸神已经回归深空,那些围绕着它跳舞的人类也已经离开,只留下暴雨侵袭的土地,无数废墟,以及终日嘈杂的海之魔兽。
这个世界早已一无所有。
在这个过程中,它的感知逐渐与空无一人的大地化为一体,但是意识却依然在那片黑暗里。
就这样,它在这里过了数百年的时间。
一直到某天,移民到达了这里。
虽然它真正期待是的神灵,而不是人类,但他们的到来还是让它感到欣喜,但是贫瘠的土地难以滋养生命。为了不让那些人离开,它不得不拿出了自己的血肉,使之化作星母鱼,成为那些人的口粮——虽然这种鱼实在是很难吃,但是那些人到底是留下来了。
卡厄泽小镇也随之建立。
它在地下望着他们,祈祷并幻想着也能成为其中一员,自由地走在大地上。
七十年前,灰核察觉到了它,便以某种方式回应了愿望,使它的梦境成真,以神族的身份降临人间,并且将其命名为「锁海」。
这对卡尔西罗来说是,也许是件好事。
但对封印本身而言,却是毁灭性的打击。
因为获得知性的使徒,成为了大地上自由生命体的使徒,将血肉分给其余生灵的使徒,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用于看守的工具,自然无法继续完成神灵的指令了。
…
当然了,群青无从而知地尔蒙泽以及卡厄西罗间的事,而这注定也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所指,但是其余的来龙去脉,多少还是能猜测出来的。
他简单地叙述了一下他在地底的发现,但是跳过了卡厄西罗的内容。
他知道锁海并非卡厄西罗,而是后者的飘渺一梦,又或者说,是一个想要重新回到阳光下、回到神灵座下的执念。
但这也没什么不同,作为卡厄西罗的一部分,锁海自然会对封印造成影响。
“卡厄泽虽然自古以来多雨,终究每年还是有两三个月里放晴的。但是自从七十年前,灰核收养你之后,它的雨量就逐渐增多。一直到三十年前,彻底变成了现在这种,几乎全年暴雨的状态。记得当时,派我来的神殿认为只是单纯的气候变化,但实际上是地底封印减弱的缘故。”
“不仅如此,我们在地底看到的那个微弱的灯塔,也是因为使徒擅离职守,导致封印力量减弱。所以灯塔的光,才几乎无法抵挡住那黑暗的海潮。”
“……”
锁海又沉默了很久。
在这十几年里来,他一直认为自己在努力保护着这个小镇。
他视魔兽为仇敌,但是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存在,才是一切灾祸的源头——这让他如何相信,如何接受?
但是他不得不去相信。
因为只要他想起在地底空间里,一度有过的那些感觉,他就愈发确信这个想法。
——我与那片地下海窟,与那片灯塔是一体的。
我就是它,它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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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坐在雨中许久,锁海才又轻声开了口,“你当时在海窟里的时候,曾经告诉过我,你已经修好了灯塔……其实当时,你并没有说实话,对不对?”
群青垂眼望着他,银眸闪着晦明的光。
“是的,其实那个灯塔并没有坏,只是因为使徒的原因,它失去了某种楔子,所以我就一次性地注入了我的力量,以此填补空缺,强行驱动了它。而且虽然早有猜测,也正是在这个原因,我和它短暂地连在一起过,也因此最终确认了你和它的联系。”
“怪不得,所以光芒才会变得那么苍白。”锁海微微点头,“但是就算你这么做了,它应该也坚持不了多久吧?”
“嗯,最多七天,然后它就又要黯淡下来了。”
“那么之后呢,这个镇子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不知道,也许那片海洋会再次尝试吞没灯塔,溢出地面,不仅仅是这座小镇,也许埃尔西山,甚至是周边地区都会受到影响。至于具体什么时候,从我们下去查看到的情况,只能说……随时随地。”
群青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知道锁海能听明白他没说完的话。
为了让灯塔与封印重新恢复作用,必须要找到与它完全匹配的动力源与守卫者。
但是失去锁海这一部分力量的使徒,并不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