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着尸蝠,夜久去了后殿。
那片区域,名为“骷髅厅”。
它与以太宫的其余地区一样,都有精美的雕刻与壁画,只是上面的生物全是骷髅——人、狗,甚至连玫瑰都是。
据阿莫提所说,在修建此处时,安努维斯因为响应当时国王的征兆,前往外邦作战。在此期间,所有秘密绑架的工匠都被遗忘在这里,没有食物,没有水源,没有出口。
直到十年之后,安努维斯归来,重新开启大门,他们再次被想起时,早已化作白骨。
但安努维斯毫不在意惨状,只是觉得那满地白骨之景华丽至极,于是便将此处改造成了相似的模样。
在骷髅厅的深处,有着安努维斯的王座。
当然,“王座”这个称呼其实不怎么适合,因为主人说到底只是个伯爵,远远算不上王——但是很明显,他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王国。
而到达后,安努维斯对他也没了兴趣,便放他在一旁待命。
夜久环顾四周,尸蝠都死气沉沉地匍匐着,他不想显眼,便只能加入它们,偷偷观察这四周。
最惹人显眼的,是一副巨型壁画:
英俊的青年骑士正在泉水中,用洗去全身的污垢,一些身披长袍、看不清面容的侍从在后,准备为他披上外衣。
底部又是先前曾看到的那句话:
「吾乃受眷顾之人」
……啧,找到个不老泉就洋洋得意,果然世界上每个自大狂,都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呢,夜久心里嘀咕,将目光转移到安努维斯身上。
安努维斯显然是担心遭受突袭,因此身边一共八只尸蝠,各看向不同的方位,以做警戒。而且根据情报,他所坐的王座与机关相连,只需要十分之一秒,便可沉入底部的「中间室」、彻底封死。
中间室有着极为强力的防御术式,不可能被正面攻破,而安努维斯进入那里后,一定会其中关闭所有退路,同时召唤以太宫中分布各处的所有的尸蝠,直至他们三人被吞噬殆尽。
所以,它是安努维斯最后、也是最为强力的防线。
——原本,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现在,又出现了有点麻烦的东西。
夜久的目光转移到了他身边的不远处:那里有着三十二只尸蝠,它们分成四组,各抬一座巨大的雕像。
那些雕像由某种黑色石材雕筑而成,粗糙的表面闪烁着细碎的金光,形状是人头、两个肩膀,以及一只左手,似乎是某座更巨大雕像的零部件。其中的那颗头部有着几乎看不见的眼珠、狭窄的脸颊,以及完全不成比例的人中,看上去很是怪异。
「黑金像」
这是一种偶尔会出现在古代遗迹中的罕见文物,虽然在人族的博物馆里见过几次,但夜久却没有多少它的信息;但总体而言,它们应该与先前妖僧的狮尾蝎类似,都是神话时代遗留的兵器——而且从安努维斯会随身携带这点来看,它们应该是比尸蝠更大的保险。
看来事到如今,他只能在此等待了。
……理当如此,这是最为保险的方法。
但是,却很无聊。
-
安努维斯靠在王座上,陷入沉睡。
自从几天前,他回到这座真正的以太宫后,便又开始做梦——有关于往昔的梦。
童年时刚毅温柔的母亲,硝烟中一同流血的战友,与他在山林间发现不老泉的爱马,以及那数以千计、信任着他的、呼喊着他的声音……即使这些人面目模糊,而他也从不知道他们是谁。
旧梦是好梦,他高兴自己曾有过这些梦。
但他知道,只要醒来之后,自己便会忘记这一切。
同样,他也会忘记曾经跪地宣誓的君主,会忘记如今篡位者建立的王朝,忘记一切一切从诞生起便开始衰老的……垂死之物。
因为,他是怨魂的主宰。
因为,他是轮回的尽头。
因为,他是嘲弄死亡的无垠之人。
因为,他是…
“轰隆……”
当安努维斯沉浸在臆想和陶醉中时,却被突入其来的巨响瞬间惊醒。
是敌袭。
他下意识转动机关,躲入中间室。
-
震动随着石壁传来,尸蝠纷纷抬起头。
天槲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这个气息……有很强大的东西来了。”
“不要急。”群青示意对方,“它脚步似乎没有什么目标性。”
“没有目的性?难道是在找人?”天槲想到什么,突然压低了嗓门,”难道说,是梦丘出事了?所以他知道我们在这里?“
“不太可能,他虽然是疯子,但不是傻子。”
虽然嘴上这么说,群青还是站起来,伸手瞬间将天槲从傀儡里拉拽出来、与自己进行交换,然后丢下一句话。
“你在继续干活,只要不引起注意,就不会被发现。”
“……”
望着群青快速离去的背影,天槲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
这家伙,居然不等我同意,就抢我的傀儡!
而且“疯子”?这是什么鬼形容?虽然梦丘是讨人厌了点,但还不致于这么称呼吧?让我不要冲动,自己却跑得飞快,是谁说那家伙不会有事的?
天槲虽然嘴上说什么,但心里已经骂了十条街。
-
……伪像星又在干什么?难道真被发现了?群青边走边想,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速度简直要飞奔起来。
不是,我并没感觉到他战斗的气息。
然而他没跑出多远,就感觉强烈的预感袭来,条件反射般刹住脚步、后释放咒语,直接加强了一级遮蔽。
他才刚做完这些,庞然大物就久赫然出现眼前——
那是躯体硕大、四肢骨瘦如柴、小臂高高竖起,用肘关节快速爬行的诡异巨人。它左手是黑色石块,而其余身躯则笼罩在金色烟尘之中,每踏下一步,都导致如同强烈地震般的颤动,却又丝毫听不到声响。
毫无疑问,它就是启动后的「黑金像」。
尸蝠面露恐惧之色,低下头,一动都不敢动。
群青也屏住呼吸。
在死寂般的静谧之中,巨人如同检视囚犯的狱卒一般、慢慢从怪物间爬行而过。每经过一个,它那面无表情的面孔,便会紧紧锁定在对方身上。
群青检查了一遍遮蔽,然后低下头。
很快,轮到他了。
巨人离得很近,鼻尖几乎要抵到他所藏身的傀儡胸腔。
奇怪,巨人明明没有眼睛,但就是能感觉到某种投射而来的视线,强大的压迫感覆盖了群青,它感觉心脏在狂跳、几乎要脱离胸膛。
他毫不怀疑,从这个距离,巨人只需要一击,便能瞬间让他粉身碎骨。
怪不得……切洛帝尔落山将近,安努维斯却毫不慌张,原来是找到了这种怪物……
足足一分钟后,巨人才转过头,离去了。
“……”
群青这才重新想起呼吸。
但他随即意识到新的问题:巨人前进的方向,正是天槲所在。那个人现在有任务在身,而且只有一具残破的傀儡,必定会被发现,因此绝不能让它过去。
很轻的崩塌声,从另一个方向的外围传来。
巨人仰起头,被吸引了注意力,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群青松了口气。
他启动的是设在外围的爆炸符咒,并且将威力控制在最小的范围——这样,便可在吸引注意力的同时,将之伪装为震动导致的崩塌,避免打草惊蛇。
……虽然可以坚持一会儿,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必须找到别的方法,他心想。
而且那家伙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又在发什么疯?
-
安努维斯躲在中间室里,等待着消息。
几分钟前,抬着石像的尸蝠之一受到攻击,轰然倒地。他于是立刻释放手下、迎击敌人,而至于他自己,则继续屏息倾听岩层另一侧的声响。
思想混乱地闪现他的脑海:攻击者是谁?是瑟洛李尔?还是,当时在以太宫之战时突袭他,将他瞬间重创的“那个人”?
想到“那个人”,他的背后闪过一阵寒意。
虽然不愿意承认、也很难解释,但这确确实实,是毛骨悚然。
当出被暴民肢解时,他保持着“卷土重来”的希冀;当被瑟洛李尔封印时,他也有“等待时机”的目标;但这次不一样,虽然对方没来得及造成真正威胁,他却想起了一种极为久远的感受。
——濒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只是感受到了。
就像战场上士兵明明还未死去,但秃鹫已经高空在盘旋;就好像漂浮于海面的人明明还有木板,却依然在水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溺水时的模样。
即使这只有短短一瞬,也足以改变他,将他变回……已被忘记的那个人。
所以当时,他本能般逃走了。
不,这不是逃走,而是避其锋芒,没弄清楚状况就骤然迎击,这不是所谓的荣誉,而是愚蠢者的选择——冷静下来后,安努维斯告诉自己。
他将这些思绪压制脑后,重新透过监视之眼往外看,心里愈发疑惑起来:
为什么,在袭击了那只尸蝠后,迟迟没有出现第二次攻击呢?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看到一击不中,所以蛰伏起来了?
他犹豫十五分钟,派遣了更多尸蝠和黑金像在周围仔细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而且,为什么刚才攻击的目标不是我呢?
疑问堆砌在安努维斯的大脑里,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坐立不安,但恐惧之下,却又不敢贸然出去。直到半个小时后,一切尘埃落定,他重新透过监视之眼,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那只被攻击的尸蝠,竟然还活着。
不仅如此,它还似乎只受了腿部和手部的扭压伤,很明显是被钝器砸中、不是被其余任何人所致。
难道是……
他召唤回了黑金像,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步、又一步地挪出藏身之处。
……他没有被攻击。
所以,对方也不是在等他出现。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即愤怒起来,因为真相已经浮现:那只尸蝠之所以突然倒地,不是被袭击,而是摔倒了。
换而言之,这场骚动,不过是闹剧罢了。
然而,他却完完全全成了一只可怜又可笑的惊弓之鸟。
……可恶。
在尊严受挫的耻辱中,他一脚将那只倒霉的尸蝠踢翻在地,然后挥动长鞭,狠狠地抽打上去。
“连那种重量都背不动吗?”
竟敢愚弄我。
不出几秒,尸蝠变成了腐肉泥。
“……呵。”
安努维斯扶住额头,想要发出笑声,却开不了口,只能重新摇摇晃晃地重新回到王座。
被恐惧波动的内心,却始终无法平息。
-
尸蝠群中,夜久在傀儡里露出怪异的笑容。
呵呵,稍微吓一吓就立刻缩回壳里,直到没什么动静,才敢出来张牙舞爪。
简直是和寄居蟹一样呢。
作为出击前的消遣,这场闹剧还挺有趣的,安努维斯的表现也算是不错,他简直有点像拍手了。
只是夜久开心了没几秒,无聊就再度蔓延。
还是再等等吧,毕竟也不能做得太过分,要是坏了巡溟官的计划,那家伙真生起气来,可是很难哄的咧。
而且,他或许……也确实应该谨慎行事。
想到这里,夜久抬起头、试图仰望——虽然在视线所及之处,仅仅只有那华丽却又无趣的以太宫穹顶,但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单纯。
从刚才起,他就有种很不爽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恶心。但很奇怪,这种感觉不是来自安努维斯,不是来自尸蝠,甚至好像不是来自于双月之丘的任何物体,而是来自高天之上。
它如此令人厌恶。
简直就好像,有神灵正在俯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