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微微欠身。
“我并非温斯顿,而是附身于他的无名存在。贸然使用您朋友的遗体,真是非常抱歉,但是只有这样,我才能习得现代语言,与您进行交流。”
“附身?无名存在?”
夜久重复着这几个词,立刻明白过来状况——眼前这个家伙大概是和他类似,都躲在他人的躯体之中。
“他算不上是我的朋友,你既然不是他,那又是什么东西?贸然出现在我面前,是很危险的哦。”
群青侧目,“你是阿莫提?”
来人很认真地开口道,“我确实曾是那具被您称为“盲徒”的生物,但阿莫提只是躯体的名字,并非我的名字,这一点我先前便您解释过才对。只要所附身之□□死亡,我便可转移到新的身体上,所以身体名字对我而言无关紧要。”
“这些无关紧要又显而易见的事情,就跳过吧。”夜久冷嘲道,“所以阿莫提,现在的你……难道是尸蝠?”
“就你们的标准而言,是这样。但正如您所猜测,我并非魔物,而是诸神的创造。”
“那你现在出现,有什么目的?”
“您们完成了我先前的委托,所以,便来如约定的那样,将剩下的故事讲完。”
……剩下的故事?夜久挑眉,瞥了群青一眼。
“阿莫提,你从头开始完整地解释吧。”后者开口道。
“是。”
“我来自一个名为「眷顾」的种族,天生没有躯体,生存的方式是共生或者寄生在其余生物体内,赋予宿主高超的战斗能力。在神话时代时,我们用此能力与人族共同战斗、对抗魔物。”
“尸蝠是你们的产物?”
“是我们,但尸蝠是极端情况,我们取代了宿主的意识。但请理解,若非情非得已,比如宿主濒临死亡,否则我们并不愿意这么做。总之,而在战争结束后,我们便沉睡在这里。直到数百年前的一天,安努维斯找到了不老泉。”
“那平静的水面时隔数千年首次泛起波纹,我们也因此被唤醒。一个同胞附身在了那位年轻骑士身上,借此离开了深眠之地。”
“但是,当时的它并没有想到,这便是所有黑暗的开端。”
“与千年前的人不同,安努维斯并非值得信赖的正直之辈。没过多久,那位附身的同胞便被对方强烈的欲望反向吞噬,甚至影响了与之精神相连的整个种族。就这样,安努维斯渐渐掌握了我们的力量,强行将民众转化为尸蝠,把这里变成了人间炼狱。”
说到这里,阿莫提潸然泪下,“但这番景象,并未我等所愿。”
夜久不为所动,将目光转移到那副画着年轻骑士和无面侍从的壁画上,“你们是「吾乃受眷顾之人」中的眷顾?”
“不错。”
“既然如此,你又是怎么回事?”
“在一次阿伊索格村民的反抗中,我附身的尸蝠被围攻,借此幸运地摆脱了安努维斯的控制。自那以后,我便决定纠正这一切、也将同胞从安努维斯的掌控中拯救出来。”
“但是,这谈何容易?安努维斯喝过不老泉,躯体不会衰老,也不会生病,导致那位同胞无法与宿主自然分离。秘密毒死也不可能,因为唯一能对那具躯体起效的,是至亲之人的血所酿成的毒酒,但他早杀死了家族的其余人。所以,余留给我唯一的选择,便只有正面将他杀死了。”
“这就更为艰难了,伯爵的黑暗太过强大,不仅仅可以驱使尸蝠,还利用那位同胞的记忆、掌握了众多古代遗留的技术和武器。所以无奈之下,我便指引人类,找到了祭师的长眠之地。”
“是你唤醒了那些妖僧?”
“不错,数千年前,我们曾是战友。”阿莫提神色似有哀伤,“但不知道为什么,醒来后的他们竟然全部接近半疯,很难正常交流。”
“那盲徒呢?”
“祭师变成了那种状态,我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尝试让反抗者成为新的祭师代替他们。但这引发了一个新的问题:现代人族似乎已经失去了天地的大权,就算勉强学习神言,等真正能用于对抗时,想必也已经垂垂老矣。”
“为了解决这一点,我想到了不老泉,所幸那时它尚未被安努维斯完全隐藏,所以通过惨痛的代价,我们最终还是抢到了一些水。”
阿莫提顿了顿,语气迟疑起来,“但之后的事情,就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这是什么意思?”
“那些人开始学习后没多久,竟然都一个个变得又疯又瞎,就连我所寄宿的躯体都没能幸免,最终就彻底失去了自我意识……等再次醒来时,便已经是数百年后、遇到你们了。”
“是这样啊。”
……看来那个时候,他也被诸神诅咒了,夜久心想。
得到缺失的信息后,他终于明白双月之丘中的来龙去脉:
简单而言,祭师和「眷顾」曾是古代战场上的同僚,一同沉睡于双月之丘。在因缘际会下,它们各自被唤醒,却已经是不再是先前的存在:人族出身的祭师被深空诅咒、失去大部分理智成为妖僧,其后辈也堕落为盲徒;而「眷顾」则被安努维斯控制,被迫演变为了尸蝠,两者从此反目成仇。
那场纷争持续了很久,最终人族反抗者在妖僧和盲徒的帮助下,成功将安努维斯拖出以太宫、并将其直接肢解封印作为结束。
此后数百年里,双月之丘平安无事。
直到神族诸人在温斯顿的误导下,将试图保护封印的妖僧和盲徒当成邪物、痛下杀手,直接导致了安努维斯摆脱封印、重回以太宫。
双方因神的宏图而相互协作,又因为神的无谓而相互厮杀。
仅此而已。
“这些事,你也知道么?”夜久瞥向群青。
群青迎着他的目光,实话实说,“部分,当时我也没听明白,不过只要能打倒安努维斯就行了,不是么?”
夜久有些生气。
“那你居然还说什么,他是被关在地底的工匠?简直比我还能满嘴跑火车。”
“抱歉,请您不要误解,他并非胡说,我的曾经躯体确实是工匠。”阿莫提连忙解释道,“提供给你们的信息,也是那个时候收集到的。“
我是问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夜久心里只想骂人,却还是忍住了,只能继续冷冷道,“阿莫提,你的故事确实是不错,却略过了最重要的一点。你的同胞,当初为什么要附身安努维斯?”
“他问的,也是我一直想知道的。”群青也附和道。
阿莫提沉默了两秒,最终在两人的注视下开口。
“这就要提及我们种族的夙愿了……那就是“长大”。”
“……长大?”
阿莫提开始讲述接下来的故事。
-
「眷顾」作为附身种族,并非生来如此。
恰恰相反,它们不过还是一个胚胎,只要长大,便可以拥有属于自身的躯体、作为完整的生命体现世。之所以至今一直保持如今状态,是因为那位创造它们的神灵,在完成这件作品之前,就放弃离开了双月之丘。
不错,引起那数百年血腥的「眷顾」,不过还处于生命最初始的阶段罢了。
“……”
群青和夜久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对方继续。
虽然远去,但那位神灵,依然给「眷顾」留下了希望:在双月之丘的群山之中,埋存着已经完成的神经和圣髓,因此「眷顾」只要能按照当初祂的设计图,自行完成剩余部分,便能获得真正的躯体。
但是,这其中需要工程极为浩大,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完成的。
所以它们才找到了安努维斯。
“群山之下?”群青意识到什么,“你们的躯体难道,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以太宫?”
阿莫提点了点头,“原本是这么计划的。”
“安努维斯身为未来的伯爵,又喝下过不老泉,有人力物力、以及无尽的时间替我们开凿山石……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改变了主意、吞噬了我的同胞,甚至将我们已有的躯体进行改造、当作了自己的宫殿。”
夜久联想到了过去几天里,所看到的那些景象:
疑似有消化功能的酸池、形似血管的回路、以及可以像关节或是肌肉那样的房间……这些,似乎确实是一个生物所需要的结构。
看来,它确实就这么在群山中,雕刻着自己的躯体。
“这就是你所谓的“成长”?”他平静地开口道,“通过奴役别的生物?”
“请不要误会,我们并非是生性残忍嗜杀的种族……但是我们别无选择。”
阿莫提顿了顿,似乎是在给自己辩驳,“生命降生,本身就是残忍的事,寄生蜂会在毛虫里产卵,杜鹃幼鸟会推走其余的蛋……就算是你们这种高等智慧生物,当胎儿在被孕育时,也是与寄生物没什么区别,若无胎盘阻止,便会无休止的掠夺母体的营养,不是吗?”
夜久轻挑了挑眉,没再接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态度。
“你们有很多,但以太宫只有一个,不会打起来么?”群青问道。
““我们”和“我”,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因为我们就像神经细胞一样,彼此连接,最终会成为整体。”
“原来如此,所以安努维斯侵染了你们中的一个,便是控制了所有。”群青点点头,又问出下一个问题,“那切洛帝尔和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它是我们的养分,就像种子的子叶,或者蛋里的蛋黄。在与那位同胞分离后,我们不再完整,也失去了对它的控制能力,只能追随着自然周期。但是如今,它已经回到我们的手中。”
“是这样……”
群青看了眼手中的沙漏,又思索了几秒,最后站了起来,“既然安努维斯已死,你的同胞得到了自由,那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阿莫提伸手一指,只见天顶瞬间旋转了九十度。
“你帮助我杀了安努维斯,真的非常感谢。现在,请回到地面上吧。你们的同伴,一定已经在等待着诸位了。”
“嗯,那就此别过。”
眼见群青要走,夜久连忙拉住对方,低声问道,”等等……长青泉的事呢?“
群青手臂微微使劲,强行把对方拉上盐龙背,然后自己也坐了上去。
他轻叹了口气,“走吧,我累了。”
-
盐龙走过漫长的台阶,天空已经在头顶。
温暖的风扑面而来,吹散地底沉闷的气味。
然而夜久却察觉到异状,高高仰起头,眯起双眼仔细望去,“那道光……不,不仅仅是太阳,是切洛帝尔又升上来了!”
他的话音未落,地砖便开始塌陷。
紧接着,墙壁也开始移动、天地瞬间倒置。
又一场高空坠落。
所幸,群青及时张开了防御,所以没人受到伤害。
等他们起身后,四周事物变得分外熟悉——
残破的石砖,酸臭的气味,正是几天前他们经过的酸池区域。与此同时,无数尸蝠再次将它们包围,甚至在气势和数量上,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扶住夜久后,群青平静地看向对方,“看来我们,又一次被捕食了。只不过不是被安努维斯,而是被你,“眷顾”。”
为首的尸蝠双眼中流出泪来,嘴巴一开一合——
「对不起。我不愿将生物分为族类,因为我并没有这种东西。我也不想如蛇杀死老鼠,不想如鹰啄食野兔——不,对不起,这并非我的本意。」
「但是,生长是需要代价的。」
「它本就由无数死亡堆砌而成。」
群青垂下双眼,握紧已然流尽的沙漏,周身发出强烈银光。
「嗯,我知道,我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