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初雪,我擅自揣测,梅叶近日似有心事。你要不要写个纸条,慰问一下?顺便点几个新菜?”
梅初雪不挑食,夕篱更不挑。梅叶往食盒里放什么,他二人就吃什么。饶是如此,在连续吃了五天完全一模一样的菜式后,夕篱的嘴巴,终是忍不住挑嘴了。
梅初雪肯定道:“梅冷峰回来了。”
夕篱算算时日。对了。三月末他跟在梅初雪身后,自云梦泽一路直线向西飞奔,四月初抵达邛崃血梅崖。二十余日过去,梅冷峰那一行满载着劫来镖货的船队,是该从墨荷坞漂回来了。
食盒每日皆由夕篱接收,他从未见过有谁写过纸条子附上来。但梅初雪就能肯定,是梅冷峰。
夕篱心虚道:“梅冷峰嫌我,吃他梅林白食。”
吃白食这事,比起夜闯血梅崖,好比虫足于龙头,前者不值一提,后者则将降大祸于夕篱也。
梅初雪说:“梅冷峰随时会上崖。”
夕篱委屈:“是梅叶向梅冷峰说起的我。”
梅初雪说:“梅冷峰不傻。”
夕篱惊疑:“那他能相信我说的’霍远星已死’么?”
梅初雪说:“他相信我。”
夕篱默然无语,一碗举起他已连续喝了五天的乌鸡汤,一干而尽,好似壮士就义前,那一海碗豪气干天的烈酒。
梅初雪已然喝不下乌鸡汤了,他抿了口清茶,向宝夕篱作出了他相应的承诺:“你不会死。”
“不会死?”夕篱大惊,这种程度的保护,算甚的承诺!夕篱当即嚷嚷开了,“你堂堂武林第一少年剑客!你可是梅初雪嘢!你只能护我不死?
“我很怕疼的!我从未受过刑讯,我也根本不可能去受刑!
“若他梅冷峰逼急了,我就、我就当场爆炸!
“我让他梅冷峰给我一起陪葬!”
“好啊。”梅初雪轻快地应承下来,语气中透露出微微的欣喜。
夕篱立马回味过来,若“梅林大师兄”死了,那梅初雪,便毫无疑问地成为了血梅派唯一继承人。
夕篱怀疑:“你真希望梅冷峰死?”
梅初雪不说话了,捏了白瓷茶杯,贴在唇边,拂一眼宝夕篱疑惑又委屈的脸,慢慢儿品……
当天下午,梅冷峰就乘金爪上崖来了。
“果然是你,那日躲在船下的竹竿!”梅冷峰看见夕篱,早就有所预料。
墨荷坞红眼蜻蜓带来的冥音湖新近消息、茶肆老板娘传来的梅初雪与庾无葛比剑的后续、他亲眼看见的从船底冒出的竹竿、临邛飞隼的信条,诸多信息线索,足以交叉勾画出夜袭血梅崖的异人形象、足以解释梅初雪留他一命的缘由。
不过,怪竹竿已不是重点。
面对梅初雪“何事前来”的询问目光,梅冷峰别过脸去,声音有些微颤地说:
“梅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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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初雪立于鹰背。
夕篱缩在真气铸成的茧壳里,被冰瞳死死攥在鹰爪里。夕篱嗅出,梅初雪的心绪,极为不宁。
冰瞳降落在梅叶的“小园地”。或是察觉到主人异常,冰瞳这一次,不再调皮地尝试同主人争夺“玩具”,它乖乖蹲在原地,等待主人下一次召唤。
夕篱从鹰爪下滚出,好奇地打量起四周:梅叶的“小园地”,真不能算“小”,若不是其中子弟亦穿着雪青色练功服,这里,更像个小乡村。
果蔬禾苗,雀鸣狗吠,房舍朴拙,炊烟袅袅,一派生活气息,与“园地”之外的碧瓦朱甍、重楼飞阁、剑光交错的“梅林”,截然两方天地。
园地里奔跑、飞行、躲藏着常见或者不常见的动物,它们大多年迈、残疾,譬如瞎眼老牛、断爪野鹘;又或是外表异常、故而难以合群和生存,譬如白毛红眼的猿、与白鳞红眼的蟒。
当然,还有村子里永远少不了的活泼狗犬,以及茂密果枝都遮不完的、伏趴在草地的、鹰喙好奇地从林缝间向陌生来客方向伸出来的巨鹰雏鸟。
夕篱还发现,园地内的孩子们,大多寡言怕生,年纪愈大、愈是如此,他们望见梅初雪,要么扯扯嘴角以示问候、要么远远地轻轻挥手;
而当他们看见陌生的夕篱——他们干脆装作没看见夕篱,仿佛夕篱不存在。他们向梅初雪悄悄打完招呼,便各自转头去接着做他们自己的事。
冰瞳甫一落地,梅初雪便径直奔入一间茅斋,“哐”地合拢门窗:“我要暂时闭关,两柱香时间。”
“闭关?现在?梅初雪!”夕篱追着梅初雪飞入围住茅斋的柴篱,来回踱步在门窗紧闭的茅斋外。
夕篱心想,梅初雪莫不是躲在屋里哭罢?他是在闭哪门子的关?气息根本就不对!
柴篱外,并排走来三位负剑少年。三少年身上沾染了浓重的巨鹰气息,不同于成年巨鹰的凶邪,雏鸟状态的巨鹰闻来,与其他猛兽幼崽热烘烘的兽类气息,并无多大差别。
三少年一个接一个地开口鼓励道:
“你很勇敢,你已经长大了。”
“你要坚持住,主人不在身边,你也可以的。”
“你不要一直来来回回地走,坏习惯若养成了,后来很难纠正的。”
“啊?”夕篱抽抽鼻子,确定自己身边没有第二个人。三少年出言鼓励的对象,正是夕篱本人。
夕篱稍作思考,向三少年询问道:“我的主人,梅初雪,他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外面,他在里面做什么?”
一少年答:“他每次下山都这样。”
另一少年觉得有些奇怪,与身旁二少年嘀咕:
“他养完了团团、白白、笑笑,现在是要养……养这根竿竿了么?可它都这么高、这么大了,能养得熟么?”
夕篱微笑:“我叫夕篱,不叫竿竿。”
“我叫秋十五。”
“我叫秋十七。”
“我叫秋十八。”
夕篱惊讶:“你们姓秋?你们不带十六玩儿?”
“十六死了。”
“我们看着他死的。”
“我们差一点,也都死了。”
“……我可真是一根坏竿竿。”夕篱一面内疚叹息,一面缓缓后退。夕篱身形顺势向后一闪,自虚掩的窗户跃入:“梅初雪!我闯祸了!”
窗外传来少年们的声声怜惜:
“竿竿和小云鹰一样,仍然离不开人哪。”
“竿竿,你并不坏,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那个、梅初雪,是我们不小心吓到了竿竿!”
三少年齐声向屋里的竿竿的主人求情道:“梅初雪,竿竿很乖的,你莫怪竿竿!”
秋姓少年们的好心好意,夕篱唯有感恩且愧疚地收下。
“梅初雪?我进来了。”夕篱出声提醒,特意在窗后停了片刻。
夕篱嗅得非常确定,梅初雪一定不是在闭关;甚至闻起来,有些像大师姊醉酒时的酣然意气。
夕篱掀起由梅核串起的挂帘,慢慢走进屋中。
梅初雪坐于稻草铺垫着的朴拙木塌上,身直姿弛,一如既往的剑骨灵质。唯一异常的是,一向安静的梅初雪,此时嘴中不住喃喃低语:
“梅叶一定没有死……
“梅叶一定没有死。长尾是初代鹰王,是鹰母,极其敏锐,这些天它如常携篮上崖,说明它从未感应到任何异样,梅叶一定没有死……”
梅初雪一面喃喃着自言自语,一面看着夕篱一步步走近,双眼发散,目光微茫。
夕篱蹲下身去,仰头看着梅初雪:
“梅初雪,我会陪你找到梅叶的。”
“你,闯祸了?”梅初雪有些疑惑。此时此刻,他放空的双眼,才把夕篱真正看进去,才辨认出是夕篱,“无妨,莫怕,我知你定不是故意。”
梅初雪垂眸看着夕篱,气息仿若有些酩酊。
“小兔子。”
梅初雪抬手,摸摸夕篱朝自己看上来的眼睛。
“小狗狗。”
梅初雪指尖微凉,戳戳夕篱的鼻尖。
“小狐狸。”
梅初雪手指一左一右滑过夕篱的嘴唇,向上顶起夕篱两侧嘴角。
“小篱笆!”
梅初雪两捧掌心包住夕篱脸颊,使劲搓捏揉挤。
“梅初雪,你……”
夕篱忍不住笑倒在梅初雪手心里。
梅初雪此时此刻流露之酣气,夕篱猜测,是他常年居住在空气稀薄的雪崖之顶,下山后,一时适应不了如此浓醇的空气,于是,便“醉”了。
梅初雪双手摊在膝头,右掌心托住“不小心闯完祸”后,异常安静乖巧的“小篱笆”的头。
夕篱枕在梅初雪微凉掌心,拿过梅初雪搭在左膝的左手,拨开手指,看他掌心里常年握剑的指根处磨出的老茧。茧疤一直保持着开裂状态,茧裂处新长出来的嫩肉,是梅初雪时时刻刻以小小疼痛来提醒他自己保持清醒的小小秘诀。
然而,梅初雪仍是“醉”了,不再清醒了。
二人如此静静依偎了半柱香时间,夕篱抬起头,又忍不住笑起来:“梅初雪,我先出去了。”
夕篱自竹窗原路跃出,笑眼酣然,扑鼻新凉。
那一股诡异气息,越发接近茅斋了。
来人体格异常猛壮,令夕篱瞬间联想起扛着一扇重剑耍的巨人云千载;比起那三个浑身沾满鹰绒、草汁斑斑的小朋友,他雪青色练功服一尘不染、洁白齐整。他背后无重剑、身上无暗器。他低着头、小心翼翼踩着路上碎石子、慢慢走来。
茅斋的门,开了;怪人亦走到了柴篱旁。
怪人似是特意算好了时间,他走至茅斋的时间,和梅初雪出斋的时间,恰好是同时。
怪人从袖子里抖出一团黄不啦叽的斑驳杂毛,抬手越过矮矮柴篱,将掌心里那一团递进来:
“梅初雪,你的安安。”
梅初雪说:“宝夕篱,你的鹌鹑。”
原来是颗鹌鹑蛋!
夕篱是吃过鹌鹑蛋的,吃起来比鸡蛋细嫩,看起来没鸽子蛋那么晶莹透亮。所有新鲜禽蛋,闻起来,都是淡淡的腥,故而夕篱未能认出没煮熟的、没剥壳的鹌鹑蛋。
怪人见夕篱朝柴篱走过来,神色愈加闪躲,却仍伸长手等待。
夕篱轻轻走近,远远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怪人掌心里那一坨斑杂的毛团。
小鹌鹑“哼唧”一声,连滚带爬地扑腾回怪人的袖笼中,巨人同时也飞快地缩回了手。
夕篱收回戳在半空中尴尬的手指,对怪人道:“它喜欢你,它喜欢这里。我不接它走了。”
夕篱转回头去:“梅初雪,安安可以留在这里么?”
怪人低下头,粗大手指轻抚着受惊幼鸟:“不是太老、太笨、翅膀断了的、长得奇怪的,它们长大后,我们会把它们先放出去,若它们不回来,就不回来;若它们回来,它们就留下来。”
夕篱称赞:“你们这样做,非常好。”
怪人接着说:“梅叶不回来了。梅叶出事了。”
他的语气不是疑惑,而是笃定。
梅初雪走过来:“我正要去找梅叶。”
怪人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梅初雪的话,只听他独自窃窃道:“万岁不是梅冷峰,万岁很蠢。
“万岁不是梅初雪,万岁不会用剑。
“万岁不是梅叶。万岁会把欺负梅叶的人,一个一个,头拧下来,做成球、踢着玩……踢头玩……”
夕篱相信,秋万岁绝不是在夸口。
小鹌鹑窝在万岁粗糙的巨掌中,好不舒适。
万岁捧着小鹌鹑,兀自转身离开:
“梅初雪,小心。他,不好。”
夕篱左看看、右望望,在场除了他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他”了。
万岁从来到走,自始至终,都不曾看夕篱一眼。
站直身子比夕篱还高上几分,比扛巨剑的巨人云千载略逊几斤肌肉的的怪人,低着头、缩着肩,慢慢走了,这一次,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路上所有碎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