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霍远香,曾是霍姥太君的孙女。”
霍远香在扬州霍宅住了八年。她今夜所说,是墨荷坞的“红眼蜻蜓”们,亦无法探知的绝密内情。
霍远香八岁时,因撬开了大姑封锁的房门。惹得霍姥太君大怒,将她同母亲一起,连夜逐出霍家。
大姑是霍宅的“第一传说”,即便死去多年,她依旧是霍姥太君的心头至爱。她是霍姥太君的长女,她爹是霍不凡,她生下的小儿子,即是如今鼎鼎大名的江湖第一乖孙儿,霍远光。
霍远香从未偷拿过大姑的任何一件遗物,她只拆看了霍天眉写给她情人的那一封封长信。
她在信里说,她永远记得她三岁那年,“华夫人”恍若天神般骤然降落于她家花篱旁,一袭红裳,澄如光焰。
自从得知霍不凡有外室的那一日起,霍夫人便自称“华夫人”。
华夫人笑着问她:“小妹妹,你唱的什么呀?唱得真好听。噢,原来叫《冰花春水歌》……冰花春水照镜子,元来我是你……我唱得对么?不对?那你再教我一遍,好么?”
华夫人从未为难过她们母女。
当霍不凡伙同江湖英雄们一齐攻上霍山时,派中门众,或反戈、或逃散,她的母亲,一个艺名为“秋柔儿”的乐伎,唯有她,唯有她们母女二人守在产妇身旁。
华夫人的孩子,终得平安坠地。
大姑在信里,称华夫人产下的婴儿为“小妹妹”。在梅初雪和宝夕篱面前,霍远香选择保留这一绝密信息。
大姑十岁那年,重出江湖的“祸水夫人”,来到了扬州。霍家酒楼上,她和母亲都认出了华夫人。祸水夫人也认出了她。祸水夫人还记得她的名字,小眉。
为了小眉,祸水夫人与霍姥太君大吵了一架。彼时霍姥太君怀着第二个儿子。两个儿子的父亲,皆是扬州城里的大人物。祸水夫人指责霍姥太君愧为人母,把曾经爱唱歌的小眉,变成了木头哑巴。
霍姥太君嗤笑,反问:“你是好母亲。你这个好母亲,不陪着你孩儿,在我酒楼上耍什么酒疯?”
那一夜,祸水夫人砸了霍家在扬州的所有生意场。
三天后,小眉十岁生日,祸水夫人来到霍宅,为她送来了一份大礼——华夫人的独门秘籍,《华女功法》。
这一册绘着小人的薄薄册子,是霍不凡在被自家夫人亲手碎成六块之前,都没能从华夫人手里哄来的珍稀嫁妆。
十岁生日那天,小眉正式有了大名,名作“天眉”。霍家男儿们的名字里,亦加上了同一个“天”字。
霍天眉长大了。她总共嫁了三回。
每一次归家,母亲辱骂的,都是她前夫,她的闺房永远一尘不染,霍家永远欢迎她回来;霍天眉每一回出嫁,嫁妆和婚礼,一定会比上一次更丰厚、更隆重。
人们都说,是霍姥太君宠坏了霍天眉。
受宠至如此程度,霍天眉却从未再次亲手触摸到过《华女功法》。母亲抄来几页纸,她便跟着学。
冰窖密室里的冰元虫,她倒是摸过,一块普通冰砖而已,至于具体如何制作,她同样一无所知。
第三次和离后,霍天眉带着一双儿女,回到了母亲身旁。霍天眉决心不再出嫁。她决定终己余生,便留在这阴森森的霍宅里,安安静静等待着她的死期。
直到她爱上了一个人。她更不敢嫁了。她太害怕了。她怕她自己又变回那个臭名昭著、脾气古怪的“竖眉夫人”;她怕她此生唯一的爱,又被她自己亲手毁灭。
霍天眉只能在信里向情人倾诉心事。
年逾四十的霍天眉,一字一字在纸上向情人倾诉、分享她的回忆时,她才痛苦地发觉,她第一回婚事,母亲风光大办地把她嫁出去,就是在她的武功,超过了母亲不久之后。
霍天眉写下这些信时,正怀着身孕。她深知,她夜夜写下的这一封封长信,不会有一封,送到她的情人手里。
在最后一封信里,霍天眉如此写道:
“他早死了。我感觉得到,他不在了。一定是你杀死的他。你还找人模仿他笔迹,伪装他与我通信。
“母亲,你从来不好生与我说话,你有意无视我对你的所有请求,你喜欢俯视着我对我冷笑。
“你最喜欢窥视我内心隐秘的希望,然后对我作出诅咒的预言,最后,你将一切失败统统归结于我的’不听话’,你就喜欢看我倒霉、看我发疯、看我痛苦。
“母亲,虽我嘴上叫你母亲,可其实,无论是我小时候还是我长大成人许多年后,每次我感觉痛苦、哭喊着母亲时,譬如现在,我心里想的,一直是华夫人。
“尽管,我只见过华夫人三次。
“秋柔儿,你永远成为不了霍夫人、华夫人或者祸水夫人。
“即便她身葬终南,即使你凭借她的华女功法,得以青春不败、美貌长存,你终是不及她万分之一。”
霍远香一口气背完了霍天眉最后一封遗书。
“霍天眉写完这封信,生下霍远光,死了。”
野寂草喧,夜深风长。
许久,夕篱才叹息道:“霍天眉故意对霍姥太君施下’你永远比不上死去的祸水夫人’的毒咒。可依霍姥太君之老道,她如何看不出霍天眉稚嫩的报复心……”
“以霍姥太君之老道心狠,”霍远香断然截住夕篱,“她自然是要与那死去的祸水夫人,一争高下。”
故事远没有结束,精华处才刚刚开始:
霍天眉死后,霍姥太君将绝不认输的目光,望向了即使是祸水夫人,也不曾踏出的江湖之外。
她先是“治好”了淮南节帅的小儿子,接着,她以专治“小儿疾症”的名医身份,来到了京城,一步步接近那高高笼罩在武林群雄头上、远远掣约着万顷江湖——
那名为“权力”的至高力量。
即使是祸水夫人,都不曾握在手中的绝对力量。
真正使那些病婴疾愈命延的,是混入了“冰元虫”的良药、是可使青春永驻的“华女神功”。
至于治病过程该是如何,唯有霍姥太君说了算。
霍姥太君说,古人有大智慧,一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二说君子远庖厨也。
于是她这个卑贱女子,偏要那高堂君子自行走下来、走进血污屠场。她要那一身身锦服华裳、一双双洁净的手,沾染上洗不掉、忘不了的腥污气息。
霍姥太君最初创造的“借血换命”,是父亲借给儿子至亲之血,换的是亲生孩童与无名弃儿的命:
第一步,将两个孩子蒙上眼睛。病重患儿被迷晕;另一个则清醒着被绑紧。蒙上弃儿的眼睛,是替甘愿为儿子造孽的伟大父亲着想,让小小冤魂认不出仇人。
更何况,这是霍姥太君惯用来宽慰“贵人们”的话术,她才是真正造下杀孽的那个人。
第二步,父亲割破自己身上与患儿身上相同位置的病变痛处。接着,父亲用沾了浓浓血亲的刀刃,只需轻轻、轻轻地划开患儿身上的病痛之处。
患儿伤口被父亲亲手划破时,并不见红、鲜血一滴不流。霍姥太君称之为“父承子痛”,实则华女功法护体。
最后一步,以命换命,由霍姥太君动手。此时,为子执刀的父亲们可以离开了。霍姥太君动手极快,在高贵君子们提起长裾、拼命逃离屠场时,霍姥太君一定会让这些伟大的父亲们、听见那痛楚绝顶的悲惨哭叫。
弃儿们惨叫而死。为父母所宝贵的孩子们,则一一痊愈,唯留下沾着生父鲜血的一道浅浅疤痕……
“霍姥太君开创的‘借血换命’的治病手法,是她最喜欢用来恐吓我们这些儿孙的鬼故事。”霍远香此时,已经能笑着回忆她在霍宅时终日惊惧不已的童年了。
“过去,乐伎秋柔儿用混入冰元虫的美酒,使沉醉的男人们对她迷恋不已。而如今,即使是那些高不可攀的朱门贵胄,见了她,亦要称呼她一声,’霍姥太君’。
“何人敢说,她输给了祸水夫人呢?”
暗夜萧风中,霍远香轻轻一笑。
与霍天眉所期盼的相反,霍姥太君纹丝不变,她不痛苦、不后悔。霍天眉的信没能撼动霍姥太君一丝一毫,却彻底改变了她。继对父亲失望后,她亦不再奢望母亲。
霍家是座吃人的鬼宅,哪怕是离开了霍宅很多年,母亲的心魂,依然被牢牢禁锢在那里。
她救不了母亲,她只能救她自己。
她要成为绣花使,她要把过去抛得一干二净,她不随父姓,也不随母姓,她将成为崭新的另一个人。
末了,霍远香补充道:“宝夕篱,你厚土埋葬的那七个炼师,其中最老的那个,姓霍。我看他似有些眼熟,又不能确认他是否曾为霍宅旧仆。
“我沿江一路查来,早在十年前,这姓霍的炼师,就用这招’子替父死’的邪方,不断骗得一个个富家子嗣断绝、家破人亡。他则借机卷走了孤老无依的富豪的钱财。
“我既能查到这些,冥音湖的人头雀们不可能不上报。霍姥太君之所以容许霍炼师存在。我猜想,在这一个个食子毒父的对比下,显得她是如此聪明、善良,她是真正拥有着力量与智慧的一位好祖母、好家长。
“我离开扬州霍宅后,霍姥太君吓小孩的鬼故事,又添了新内容。”
三人共同沉默了片刻。
稍许,霍远香向梅初雪问道:“血梅崖与霍家何时开始交易的冰元虫?霍姥太君以何条件说服的剑神?”
冥音湖每月二、三十杯金缕酒,再加上霍氏香坊的冰花焚香、霍氏染坊的各色彩锦,一年累积下来,冰元虫的耗量,可比医治几个患儿所需的,多太多了。
霍宅冰库里的冰元虫,数量极为有限,霍姥太君极其珍惜,即使是备受宠爱的霍远光,亦不准许进入冰库。
冰元虫乃绝密。听见霍远香如此坦诚地诉说霍家隐秘往事、直白地指出金缕酒的奥秘,梅初雪便回报以同样的坦诚:“交易开始于十二年前的初春。在此半年之前,霍天眉的独女,霍远嵋,离家出走了。”
霍远香笑:“原来在我和母亲被赶出霍家的后一年,霍远嵋也终于逃走了。”
夕篱疑惑:“十余年,霍远嵋都没被冥音湖的人头彩雀抓到么?。”
霍远香和梅初雪自然是知道答案的。
夕篱转头看向淡淡月光下光影朦胧的梅初雪,以内力秘密传音道:“梅林的叶子们,飘不出剑南以外,扬州霍家那边的消息,是墨荷坞传递给血梅崖的?”
梅初雪默认了。
梅初雪说出了他所知道的事实:“霍姥太君从未造访过梅林。血梅崖与霍家交易冰元虫的例行互信,一封不少,唯独缺了最开始的那一封。”
剑神唯一嫡传弟子的话,霍远香不得不信,她分析道:“是剑神他自己抽走、销毁了霍姥太君的第一封来信。这是剑神的秘密?”
夕篱见梅初雪不再说话,便反过去问霍远香:“这些霍家秘史和霍宅鬼故事,我二师兄听你说过么?”
“听过。”稍停了片刻,霍远香锐声问道,“宝夕篱,你是想说,宝庭芳是为我杀的那六个炼师?”
宝庭芳睡在霍远香与夕篱中间,睡得沉稳香甜。
“我二师兄脑子转得是慢些,但他自有他的判断。不过呢,我二师兄向来怕鬼,你还偏给他说鬼故事,让他忘也忘不掉,在这一点上,你确实该对他负责。”
“我负他个鬼的责!”
霍远香又抠了一颗碎石子,掷过来,砸中夕篱肚皮。
这一回,梅初雪没有截住石子,帮夕篱反弹回去。夕篱抓抓梅初雪的衣袖:“你怎么不帮我弹她啦?”
见梅初雪不应,夕篱顺着衣袖摸进去,抓住了梅初雪的指尖,微微摇了摇。
霍远香压低嗓音问:“梅初雪,他睡着啦?”
霍远香赶忙闭上嘴巴、闭紧双眼,将守夜重任交付出去:“宝夕篱,记得留半只鼻孔,莫睡死喽。”
夕篱“嘁”了半声,以示不满。
“你没睡着,我知道,你能听见我。”熟悉的声音,从宝夕篱的指尖,秘密传来,“你还没给我说好梦呢!”
梅初雪勾了勾手指。
宝夕篱开心地笑出了声:“好梦。”
霍远香听见宝夕篱在那边一个人傻乐。
她心想,他必定不是在给我说好梦。那还能有谁?不,莫要上他当,开口就输了。随他发癫,即便他再说六声好梦,我也不在乎、我也听不见……霍远香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