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娅尔一开口便是:"对于塔修比丘所作为,我感到非常抱歉。”音色似春日流水潺潺,干净清新,只是话语中不免带上了点哭腔,听着像是在撒娇一般。
然而夏泠不为所动。他抱着兔子,垂眸数着地上一块块的大理石—这些大理石好看极了,被打磨得光可鉴人,皎洁的月光打下显出一种冰凉冷漠的色泽—好像此刻夏泠对待希娅尔的冷漠。他听着希娅尔的话,面上无任何表示,心底却滑过一种烦躁。
她道歉了,她不知情,那又怎样?
世界之初,他的小王子又做错了什么?
夏泠此刻没把她轰出去已经非常客气了,换其他人估计已经大打出手了。
"但是—”希娅尔语气忽然郑重。
"如果你要报复,请连我一起。不论怎样,他所做的事无论多荒唐,都是为了我,我愿意和他一起承担。”死亡也不能阻止我爱他。希娅尔的郑重,语言中少女的天真诉说着对塔修比丘的爱意。
只是这份爱注定不能宣之于口。
报复?何又来报复一说呢。欠债还钱天经地意,欠命,自然也就只能以命相偿了。
塔修比丘害了他的小王子,但夏泠却不能报复在希娅尔身上—有时候夏泠真的痛恨极了自己这经渭分明的爱憎。
夏泠冷冷开口:"所以你来这干嘛呢?你的眼泪并不能让我有所收获。”声音如寒流溅深涧,带着寒意和刺。
夏泠鲜少对女孩子这么不客气。
希娅尔来此之前就有了心理建设,此番听到的话比她所想的谩骂好上太多,但她还是落下泪来,但这并不是受了侮辱轻慢的委屈,而是内心对夏泠的愧疚和深处自己也道不明的伤感。
可能知道要分别了吧,血债当以血偿,而她愿让少年存活。
爱情鸟在月下流血流泪,不论西方的维纳斯还是东方的月老都没能看到爱情的玫瑰荼靡开放,爱情的花朵在还未盛开就已枯萎,它顽强的根系扎在沙漠最终腐烂在风沙中……
希娅尔流着泪,轻声说:"我要死啦……”
夏泠几不可察地皱眉,他似乎提前预见了希娅尔的悲剧。
她轻轻一笑:"月光无私地照耀每一个人……”笑容温和包容,带着一丝无意识的伤感。少女心事未解,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笑,但就是笑了。
夏泠懂,因为他曾真正遗憾,他尽量敛起自己一身霜寒和无意识的迁怒。
月亮公正地照顾每一个人,所以对司掌十二星座的希娅尔来说,爱是原罪。
不出意外,希娅尔的状况应该没比夏泠好上多少。她的神格上此刻估计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缝剥蚀出许多缺口。
她似乎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哭了,胡乱拿着那月华星光般柔和美丽的衣裳拭泪,袖口被晕开水渍,可神女的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说:"数百年前,我一愤之下将银瓶留在这方世界。塔修比丘只是想帮我拿回银瓶……"她哽咽,所有话语忽然截住,说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喃喃道:"可我爱他……"而希娅尔无意识绞着自己的衣袖,细嫩的指勒出红痕。
天地寂静、烛火跳动。
她似有些魔怔,红着眼眶,素手不小心被自己的指甲划出血线也无知无觉。
夏泠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他似乎记得有那么一个人,借着希娅尔的名号,光明磊落地说:你机缘巧合,来到这里,乱了世界的诞生秩序。
他暂时按下这个鬼扯问题,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听一下希娅尔的主观判断。
"我很小便与他相识,混纯之初、天地初辟,分明那么早,可是、可是……”分明那么早,分明青梅竹马,可为什么这样的爱不被祝福,为什么这样的情谊不被认可?
那天她发现自己神格有恙,想去找塔修比丘。可要世界规则说——
不可。
它说:神爱世人。
她真的恨极了,她将代表自己身份的事物一一送出抹去,在海岸被塔修比丘找到,她哭着,想说什么,却被禁止发声……
希娅尔忽然脸色一变,以袖掩口,再将袖放下时,夏泠看到素色衣绢上有血,像雪地里灼着的伶仃红梅。
热泪从眼中滚落,但希娅尔似乎已经平静多了,她再次诚恳地向夏泠道歉:"抱歉,应该没有吓到你吧。”
夏泠不作声,希娅尔转过话头:"其实对于塔修比丘的作——”她又停住,若无其事往下续:"我能感觉到这个位面的空间不是很稳定,若我没猜错,你们应该陷入了某个轮回。可这个轮回我并不是很清楚,大概是世界规则的保护机制,那只要在灾难发生前制止,平安度过灾祸轮回就会停止——嗯,你说什么?”
夏泠截住她的喋喋不休,将问题又复述一遍。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七月七日。”希娅尔回答,只是整个人心不在焉。
“七月七,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或许你该去找他,希娅尔。没说清楚的分别才更刻骨铭心。
希娅尔愣住,她不懂牛郎织女,但她知道“相会”,袖中的血迹被主人家主动掩藏,脸上的血色一瞬退尽,与之相对的是眼白上爬着的血丝——神啊,你看,神女并不是时刻端庄,神女心有所爱。然所爱隔山海。
她沉默良久,才发出宛若幼鸟的低鸣:"不了吧,织女一定很美。”她说这话时低下头,雪发滑落肩头,单薄衣衫撘衬着皮.肉,肩胛骨凹出的弧若蝴蝶的羽翼,整个人像一件艺术品,华贵脆弱的琉璃制成品。
夏泠不再多言。
只是希娅尔不知道,轮回并不是世界自行保护机制,这是夏泠亲手书写的轮回——它不只要阻止灾难,更要救人。
只是自己当初神格破裂神识不清,自己也不清楚布下了什么。只隐约记得他将书写的权力交给了小王子。
天色渐晓,夏泠将希娅尔送出,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希娅尔在说谎,她不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她忘了自己曾经让夏泠找银瓶的事了,也可能记得。
但……目的是什么呢?
她上次在将夏泠往教堂引;而这次在夏泠面前频频吐血似乎是为告诉夏泠:时间不多了。
但这次的结论必须是建立在希娅尔确实和这方世界有联系的基础上。
但是,为什么?
夏泠失了睡意,只好见识一下凌晨四点的爱比森圣殿。
昏暗的档案室烛火煌煌,夏泠一一翻开陈列的羊皮卷。
翻开,系上,翻开,系上。
有些纸张保管不当,经年累月,站上了阴影中的潮气,泛着黄昏岁月的微黄。
——塞威森林,爱比森圣殿财产。
塞威森林,城郊外一片牢有人迹的森林,传闻中红月喋血被神遗弃的森林。
有说神女曾亲临,妄图拯救却发现无可救药;有说五月血月,白骨洞穿神女的心脏,火焰爬上她的衣角,神女的血开出玫瑰……
希娅尔吗?或许多年前希娅尔曾去过塞威森林。
夏泠的神色在明灭烛火中晦暗难辨,阴影遮住百年前的不可言说。
不对,塞威森林有空塔,塔下玫瑰环绕,一座古龙的、被禁止的塔。
塔连同它的玫瑰一样被时光所遗忘。维希,维希,是神谕的意思。
而维希塔,也正是塔修比丘要给夏泠看的那座塔。
夏泠微阖着眼掩住眸光,片刻,换了个档案继续查,他在查找历来皇室档案,试图搜索到那位塔修比丘给他指出的小王子”莱希里"。然而下一瞬,空内烛火大明,橡木雕花门被人推开了一条缝,皮靴踏在光滑石板上的"嗒、嗒”声衬出室内格外寂静。
"嗒、嗒、嗒……”极富节奏性的乐章声响。
夏泠心思急转,却在听到脚步声时默然,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萌生。
来人在他身侧停下,夏泠冷淡抬眼,肩头白发流泻,烛火跳跃着小夜舞。
黑夜和白天在黎明将至前交织,猫头鹰归巢,睡了一夜好梦的花朵颤巍地吐出嫩黄的花蕊,而他们在地下室。
夏泠心下淡然,果然是菜希里这个没事干的,了然中又有几丝古怪——所以莱希里一天到晚都没真的都没事干吗?
夏泠注意到莱希里身上沾了一身露水,迎面就是一股冷意,还有浓烈的玫瑰花香。
他是跑出大半夜跑出去在玫瑰花田里睡了一觉吗?!
夏泠有些诧异,但莱希里似乎不想跟他聊那些。
他思考了一下,可能是之前给的记忆里那座被玫瑰围成的塔太好猜,以至于莱希里去找了维希塔。
但莱希里不是说不关他的事吗,先前那副天塌了也与我无关的模样。
夏泠刚要开口询问一二,却被莱希里先发制人:”这位阁下,您私自潜入我爱比森圣殿绝密的档案室似乎有失了你的风度,毕竟您的光辉可照日月失色、天地同悲。真该叫您的信徒来看看他们所敬仰的神女在这做了什么?”
夏泠:……
我招你惹你了?
夏泠对莱希里日常疯言疯语不予理会,只是盯着他,道:"你去了维希塔,"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莱希里没理会夏泠的话语,只是说:"让我猜猜这位风光霁月的先生出现在不符合您身份的阴暗的密室能做些什么?"他一面说着,一面从夏泠手中抽出那份文件夹。
夏泠垂眸看着他抽走自己手中的文件,顺势松了手,复又抬眼,盯着莱希里的脸。
他的睫毛很长,湛蓝眼眸深邃,唇角勾起漫不经心的笑。
他将那份文件翻开,一目十行地快速浏览,嘴上还不歇息:"皇宝档案,你在找哪一位皇亲贵胄呢?让我猜猜,为了那位不知真假的小王子,对吗。"和夏泠一样的陈述。
文件夹很薄,至少莱希里翻的那份是的,所以在莱希里说完他的话时,他刚好把档案看完。
他将文件归还,莱希里直视夏泠的眼,似笑非笑。
夏泠不管他的逼问,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莱希里自然知道他在问自己为什么去维希塔,只是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想去就去了,就像当初随着夏泠从幽暗冰冷的深海里一步步走向爱比森圣殿那样。
当下,莱希里无奈道:"先生,您别这样不讲道理,我先开口的。”
夏泠不言语,浅色的瞳孔镜面一般,安静而固执,冷冷淡淡地映出满空灯火阑珊。莱布里看到雪色中,清清澈澈,映着自己的似笑非笑。
他忽然别过脸笑开,道:"你知你现在像极了什么吗?”
夏泠并不想知道这位脑补了什么东西,笑这么欢,肯定不能见人。他平静挪开眼视线,下一刻,烛火尽熄,有人暖昧靠近。
像极了在撒娇啊,莱希里边逼近边在心底滑过这样的思绪。
像是傲气的猫溜着水灵的眼珠看人,实际却收着爪子勾.引人薅。
他抽过夏泠手中自己刚刚归还的档案,随手往身后一抛。古老陈旧的纸张一瞬燃着火红的焰火,落地不熄,在这满是易燃物的室内蔓延,烧得极快。
莱希里俯身,夏泠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脊背抵在桌案边,脖颈被迫仰起,浅色的眸光中衬出莱希里身后愈演愈烈的焰火,在瞳孔深处染上一丝腥红,橘红的光彩镀上雪发。他被逼与莱希里相对视,看到平静的海底暗流汹涌。
"是啊,我去了维希塔。"他低声道,"不过要让你失望了,我没进去。那是座被时光遗忘的塔,它不归属这个年代——它有着自己的时空。所以我未能进入。你的宗族谱确实没查错,你需要完善的因果在过去。但是你在这儿是查不到的,那个王子被后人抹去了一切功过,秘密,写在教皇历来口口相传的笑谈中。”莱希里顿了一下,观察着夏泠的反应,但他清凌的目光已垂下。
"可是夏泠,你该关心的或许不是他人的笑谈。你知道《玫瑰开在五月》吗?”
《玫瑰开在五月》,是本历来被教堂所憎恶的禁书,作者以其字里行间的疯狂与爱慕书写了自己臆想的神女形象,里面隐晦的色.情历来为人不齿却又让不少狂热邪妄的人所痴迷。
所以夏泠不会知道。
书里有个这样的情节——
“祂的白衣染血,
缟素中开出艳丽玫瑰
祂的衣角火花跳动,
暗影的幽灵在绝望中滋生。”
莱希里念出书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