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病源头基本上已经被孟砚青摸了个清楚,事情的真相也原原本本被拼凑出来。
七年前,一个屠夫在曲明河畔寻到奇异的红果,味道剧烈,人不能食,但却有让家禽极速生长的能力,屠夫一家靠着这个秘密赚得盆满钵满,却不曾想红果有毒,人吃了猪肉后会得类似瘟疫的症状。他备受宠溺的小儿子吃得最多,最先得了疫病。
京内得知后派一位黑袍人平定此事,来人看似平定瘟疫,实则加剧了红果的毒性,尸病从此在江城爆发,七年不得安宁,直到孟砚青一行人来此彻查此事,真相才浮出水面。
人心贪婪不足为奇,只是可怜了梁柚这小姑娘。想来梁柚订婚当晚,梁屠夫患了尸病也并不突然,而是因为这些年日积月累吃了家中的猪肉,订婚宴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清晨的第一缕光束透过窗子照进屋内,庄红儿将梁柚安置在床上,余光看见孟砚青静静看着落在桌上那一道微渺的亮光,侧脸隐匿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男人的目光像是落在遥远的地方,他心头一动,待屋内人都散去时叫住孟砚青。
孟砚青脚步一顿,似乎并不意外,垂眸等着他发话。
这一夜发生了不少事,庄红儿轻叹口气,语气有些疲惫:“剑尊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的?”
孟砚青淡然开口:“若干年前,合欢宗在修仙界臭名昭著,诱引各家修士同修,不少心智不定的修士误入歧途。直到六年前,一位门生取了旧任门主项上人头继任,合欢宗才开始淡出修真界视线,不再人见人打。”
他看向庄红儿:“新任宗主在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没见过真容,只知道是位喜穿红衣的人物。”
庄红儿愣愣的,“就因为这个?”
想了想,他冷笑一声:“那个女人,死得其所,我没将她凌迟,已经是看在多年恩情的份上了。她下山搜罗良家姑娘,逼她们接客,找到最有天赋的姑娘收为徒,上街找男人□□汲取阳气,回来交给她修炼,她修为大涨,在修真界出尽风头。漂亮的姑娘被她嫉妒,扔到她养的男人堆里欺辱,没那么漂亮的姑娘被她榨干价值,关进她养的那群狗里吃得尸骨无存。”
“那你呢?”孟砚青问。
“我?”庄红儿脸上露出一种悲哀的神色,他摸了摸自己那张貌美如花的脸,“她是个十足的变态,我……她原本要杀我,但是……因为这张脸。”
庄红儿闭上眼,“很多年来,我都不敢照镜子,只要一看到这张脸,我就……我就想剥下这张面皮。”
孟砚青看着他,忽然说:“我见过你。”
“见过我?……不可能。”庄红儿矢口否认,“剑尊这样的人物,我若是见过,不会毫无印象……合欢宗最先学习的就是识人。”
“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不得已。我是如此,你亦然,不然也不会找到孟玺这里,不是吗?”
这是不想说的意思了,庄红儿明白其言下之意,不再追问,只是敛下眉宇间的郁色,周身气场不再遮掩,散发出大能的威压,竟有几分令人生惧。
他道:“我只是想堂堂正正活在世上,清清白白做人,而不是活成这不男不女的样子,躲躲藏藏不敢见人。”
“我尝试过太多办法了。”庄红儿自嘲一下:“一无所获。孟玺是我最后的指望,我曾经获得一神器,得知每个世界都有天命之人,而孟玺……就是这个世界的天命之人。”
“天命之人。”孟砚青忽然扯出一个很讽刺的笑,似乎觉得这话很有趣,半晌他摇摇头,“这也不是你离间我和孟玺的理由。”
庄红儿神情一僵,“我没有!刚开始是想离间你们的,但你俩好得跟新婚夫妻似的,我就放弃了。不过是这几日你们吵架,我嘴贱了几句,不是故意的。”
“几句?你若是少说两句,也不会僵到这个地步。”
句句在理,庄红儿脸不红心不跳,反过来指责孟砚青:“你要是心眼大点,见到孟玺和他那个师兄不摆出那副死了老婆的臭脸,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呵。”孟砚青说:“你当初绑架安斓到青楼卖身的事还没人知道吧,安掌门别的不说,爱妻爱子是出了名的……”
孟砚青话还没说完,庄红儿连忙打断,铿锵有力道:“剑尊,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说离间你和孟玺的话,我将深刻反省,从此之后你让我往东我不往西。”
孟砚青双眼微眯,似乎在思考庄红儿话中的可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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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水落石出,一行人将梁柚送回家中,将红果带走,还给了些银子让她补贴家用,安斓特意嘱咐道:“你可千万别让你那后娘看到了,若是真看到了,你别让她抢走。”
梁柚不接,泪眼朦胧道:“这怎么行?公子们帮我这么多,我怎么还能收钱?”
洛池忻笑了笑:“姑娘收着吧,以后行事也方便些。”
一听这话,梁柚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孟砚青:“你们要走了吗?”
庄红儿瞥了他们一眼,轻咳一声,“我们是要离开了。”
梁柚捏紧裙摆,眼眶红着,看向孟砚青的眼里满是不舍,“可是……”
孟砚青眉头一皱,客气道:“我们马上便离开了。”
梁柚下意识上前一步,拉着孟砚青一截衣角,闭了闭眼,似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看向孟砚青的眼里满是坚定,“孟公子,我有话想对你说。”
“这……”安斓犹豫着,“可是……”
梁柚却坚定道:“请各位公子给我些空间,算是小女子最后的请求。”
这话一出,外人也不好说什么,纷纷退出了现场,站到门外去。
庄红儿最后离开的,他想了想,给门留了道缝。
空间变得沉默,梁柚红着脸抬头看了眼孟砚青。男人却没看她,越过她的肩头看着远处的花草。
梁柚忽然明白了什么。几年前隔壁新妇告诉她,一个男子若爱一个人,是断断不会不看她的眼睛的。
她眼中带上泪花,抬首道:“孟公子,你救我一命,帮了我这么多,我合该回报点什么的。但你看到了,我家里一穷二白,没什么能给的,便生起个以身相许的念头,我知晓我配不上您,我不求别的,只要您别嫌弃我……妾室、丫鬟,什么都好,只要能陪在你身边……”
话说到一半,她忽而止住话,看向门外。
孟砚青眉头紧紧皱着,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门外——门缝里,清冷漂亮的青年双手半抱着胸,脸上神情晦暗不明,眼神落在不远处的地面,对话停止便抬起头,和孟砚青对视一眼。
梁柚下意识看向孟砚青,却见男人一直拧着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眼神紧紧锁在青年身上,一刻也不移开。
她动作一顿,来回转了几眼,隔壁新妇的话回荡在耳边,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孟玺。”孟砚青念着这三个字,低沉的声音有些温柔的味道。
孟玺脸上扯出一个笑,不看孟砚青,转而对梁柚说:“不好意思,我刚来,不知道你们在说话。”
梁柚摇摇头,“没有……”
男人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占有欲混杂着思念和不舍,强烈地让人难以忽视。孟玺一清二楚,他冷笑一声,故意忽视那道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刻意地挤出两个字,“师婶,并非故意打扰,唐突了。”
梁柚一下子红了脸,赶忙摇头。
孟砚青的神色一下子冷下来,声音带着极具的压迫感,警告道:“孟玺,你给我好好说话。”
“我怎么没好好说话了?!”孟玺跟孟砚青呛起来,“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
梁柚被这突如其来的针锋相对搞得措手不及,呆呆愣在原地。
孟玺注意到她的窘迫,深呼口气,对她笑了下,“打扰了,我先走了。”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孟砚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跟默然不语的梁柚道:“姑娘,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你很好,不必说什么做妾之类作践自己的话,只是我早已有心悦之人,这辈子非他不可,别人再怎么好,都不行。”
梁柚早已预料到,并不算太意外,勉强地笑了下,“公子,我明白了……但我有个问题想问。”
孟砚青示意她说。
梁柚抬起头,好奇地问道:“那夜我跪在河边,你将我叫了起来……公子或许不知,那夜我本想跳下去,酝酿了许久,被你们一吓,反而不敢再跳了。”
“他们说公子……不爱主动与人说话,为何……会?”会主动与她搭话?
孟砚青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他仿佛被拉到很久远的记忆中,眉间露出些痛苦的神色。
梁柚第一次看见男人这么明显的表情波动,一时更加好奇了。
男人垂着眼眸,声音又轻又遥远,像是在对着虚空中的什么人说话:“我只是……只是看不得别人跪在地上哭。”
梁柚没想到这个答案,大眼睛里有些茫然。
孟砚青对着她颔首:“多谢姑娘垂爱,只是孟某实在不是良配,姑娘也不必自卑,善有善报,未来必定一片光明。”
梁柚的眼泪落下来,滑过脸庞,落在地上,崩开四溅,像是少女心事得了了结。
女孩儿对着孟砚青笑了下,洒脱又坦率:“那就承公子吉言,让我寻到个良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愿公子……能得偿所愿,和心爱之人白首到老。”
“多谢。”
回到客栈,这帮人已经喝上酒了,孟砚青四下扫了圈,问道:“孟玺呢?”
庄红儿豪迈地一抹嘴:“说是没胃口——对了他师兄走了,他回来了。”
安斓原本背靠着孟砚青,不知是不是喝大了,转过身来跟个酒蒙子一样大着舌头:“你们又吵架了?怎么不见好呢?一天比一天吵的凶。”
这话像是戳着孟砚青肺管子说的,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安斓,后者忽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默默闭上嘴。
孟砚青上楼,走到孟玺门前,轻敲了敲。
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摔到上面,孟砚青被摔了这么一下也没生气,继续敲门:“孟玺,让我进来。”
门内没声音,孟玺坐在床边,冷眼看着木门。
“——孟玺。”一声不轻不重的警告传进来,孟玺瞪着外面,闻言手一抖,不得不承认孟砚青确实有点威慑力,像是那种能止小儿夜啼的。
他冷眼看了片刻,还是灰溜溜走到门前,一把将门扯开,对上孟砚青那张黑脸。
“干什么?!”他色厉内荏地出声问。
“怎么不给我开门?”孟砚青明知故问。
孟玺越想越来气,嘲讽道:“师叔不是在谈情说爱吗?怎么忽然想到我了?”
孟砚青没生气,仔细分辨他的神色:“你在生气?”
孟玺一愣:“怎么可能?”
“那是什么?吃醋?”
情绪被直截了当指出来,孟玺冷下脸,“师叔逾矩了,我是小辈,何来吃醋之说。”
“也是。”孟砚青紧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将眼中闪过的每一分情绪都剖析分明,“孟玺,你哪里来的资格吃醋呢?以什么身份?”
闻言,孟玺心中无名火更盛,硬是笑了一声,“是啊,我以什么身份呢?”
他指着自己左肩,曾经摄魂符的灼热还隐隐发烫,他扬声质问道:“那师叔又有什么资格监视我,看管我?”
这人真是不讲理,哪有这么不对等的?他孟砚青可以将他跟个宠物一般圈养起来,他不过指出孟砚青跟别人谈情说爱,多闹了几句,就成了没有资格了?
凭什么?
孟玺气得不行,一把揪住孟砚青的衣领,将人扯到自己面前,两人的鼻尖堪堪相碰,孟砚青眼眸愈深,盯着孟玺的眼睛。
“孟砚青,你又有什么资格?把你下的咒解开,我们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