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下一个。”
被传入的县官是丰县的掾属,当年那位学子想求的职就是他门下的,这位多年来在县衙的存在感都不是很高,却也是擅守本职的类型,但当他知道自己门下一个小差居然也要黄金十两时,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那么傻的人,会拿着自家攒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本,谋一个月俸连贿金零头都不到的小差。
“掾属韩里,在想什么呢?”
许临厉声问道。
韩里闻声连忙跪下,他为县官多年,却也未曾见过这般阵仗,慌忙跪地后高喊道:“下官在!”
“这么紧张做什么?地上冷,阿烈,去给掾属拿个软垫。”
年轻的廷尉左监依旧唱着红脸,温声道:“今日我等找掾属问话只是例行之事,掾属如实答话就好。”
韩里不敢抬头,阿烈把垫子伸到他跟前了,他也只是往前挪一点,让膝盖在上面就好,俯首道:“小人谨遵……”
许临也不耐烦宽慰人,道:“好了,本官就直接问了,你在县衙当差多年,经常参与民生治理问题,陈氏案发生前后,县衙内多有百姓进出办事,因着县令出差,衙中人手紧缺,韩掾属手上的任务就重了。”
“县官组织卖官鬻爵的事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衙中定然是有消息走漏,不知在韩掾属繁忙之际,是否有平民问过‘交钱给县官就能买官职’?”
韩里连思考都没有,就要说道:“下官当时忙于上官所派公务,并不知陈……”
“韩掾属。”
许临打断了他的话,提醒道。
“本官没有说陈云敬,本官问的是,‘县官组织卖官鬻爵’以及‘交钱给县官就能买官职’。”
重点放在县官而非陈云敬,主语不同,意思自然也不同了。
如果说是陈云敬组织卖官鬻爵,借此搜刮民财,那就是他一人利用职务之过,但一人之力难敌众人,他一个就算有自家人手帮着搞信息差,也不可能连整个官府都瞒住了。
县官们只是忙死了,不是八卦心死了。
但如果重点是县官的话,那就有可能是县衙所有属官都掺和了这事,搞了一个只有陈云敬不知道的信息差出来,让他不知不觉中做了所有人的替罪羊。
这个怎么答?
韩里有些汗流浃背了,他得赶紧想出一个能应对的话来,审问的那二人知道他此刻正在迅速思考应对之策,一时半会也察觉不到他们是在诓人,是以悠闲地对饮了一杯茶,等着对方的回答。
韩里的脑子早就被日复一日的公务充满,很少想别的事情,他跪在原地思考了半天腿也麻了,就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这个动作没被许临放过,他顺势道:“韩掾属想好怎么回答了?”
“不——”韩里吓得刚要拒绝,脑子却在这时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应对之策来,“不,下官怎敢想别的事,下官是想说,下官的确有听人说过,县衙里有人组织用金钱买官,也有人拿着银钱来找过下官问手底下可有官位可卖。”
话音刚落他又立刻补充道:“但是下官并不知这些是从哪来的话,也没怎么搭理,就随口编了个理由把人打发了而已。”
许临问:“来找你问事的人主要都是做什么活计的?”
“有县里家境贫困的学子,也有识得几个字,来谋体力活的农户。”韩里细细数道,“那几年收成不好,又总是有灾病,加上严寒冬日的,要是当时真的有这事,说不定他们还能好过点。”
猫哭耗子假慈悲。
许临撇了撇嘴,敲桌子道:“你说你找理由打发他们,是跟他们说衙里总领事务的是陈云敬,让他们去找他吗?”
韩里闻言连连摆手:“不不不,下官没有,我只说了这事情不归我管,让他们去找别的比较闲的县官问问而已。”
“是吗?”许临的语气加重了,“但是在你前面的一个文官也被问过这个问题,他当时的态度比你缓和点,问过人家是从哪知道这事的,对方回答的是你。”
“并且,你除了有对那位学子说去问别的官员外,还特意提及了陈云敬,是以那位文官在表达了不知其事后,便让人去找了陈云敬。”
韩里忙解释道:“下官没有——”
“可这位学子的身后事和遗属安排都是你在做!”许临震声打断他的话,“直至今日。”
那四字重重落地,韩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旁人对于那些遗属安排,给够了银钱就算作数,但你不一样。”
许临放轻了声音,与方才严词厉色的许尉正判若两人。
“那位学子是家中独子,生前父母未亡,也有家室,但妻子年少,未有子嗣,在他死后又另嫁他人。”
“你只是县衙的一个小官,按理说其实没必要管那么多事,但是如今他的父母有活可做,尚能养着自己,那位妻室后来的夫家的活计,也是你暗中相助得来的。”
“你对他的家庭为何如此上心?”
许临就差走到他前面来问了,因为韩里自方才那句话后,就一直低着头不言。
“是因心中有愧吗?因为你的一句话,他的积蓄落了个空,父母晚年丧子,妻子年少丧夫,所以你心中有愧。”
见韩里始终不言,裴青和许临倒也不急了,反倒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有了个突破口。
韩里,此人是他们分析的人中最平平无奇的一个,但因为他照顾死者遗属的举动在一众人里头太显眼,裴青他们就注意到他了。
“此人平生所概唯有平之一字,对死者家属的一点怜惜和扶持,反成了他生平里最大的一件事了。”
昨夜四人在客栈议事时,顺带对县衙的人员做了个分析,杨妁指着韩里的名字,说了这么几句话。
“金听闲虽然不是人,但陈云敬组织卖官鬻爵的罪名,好歹是被他误打误撞给卸掉了。”
“可能让这么多百姓听到风声后蜂拥而至,光靠陈云敬的声望是做不到的,如果你们按着从头问到尾的流程没什么用,到他的时候就换方式找突破口。”
“一定要狠狠刺他仅存的同情心。”
许临见韩里久久不言,又作出方才严厉的神情:“韩掾属,不说话只会增加你的嫌疑,你若是身有对此案有进展的线索,快快从实招来才是对那学子家人最好的帮助!”
韩里听到这句话,常年无甚死寂的眼睛似乎有了一点波澜,但再开口时仍道:“下官一介小官,对上官那些事少有干涉,二位大人若是强逼,小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的。”
“无人逼你,韩掾属若实在没话说,在这边签个字,就可以出去了。”裴青轻叹了一口气,将口供递了过去。
韩里依言过去,照例看了眼口供上的内容,正要提笔签字时,又听跟前的年轻文官道:“韩掾属当真想好了?等会儿那位学子的父母和前妻都会来县衙受审,他们受你帮衬,想必在问好时也不会说出什么对你不利的事,但你要真无话说了,这些问题我们也会问他们。”
“毕竟丧子丧夫之痛,不是一两次帮衬就能轻易抵去的,把他们血汗钱蒙骗走的真正凶手一日找不到,他们的痛苦一日不消。”
韩里闻言没什么反应,执意下笔签了字后,向二人拜了一礼就退下了。
这场审讯似乎把他仅有的一点力气也给耗光了,进来时姿态还算端正的韩掾属,此刻瞧着却是有些颓唐。
“……给他点时间思考,如若不成,一道押送回雒阳,从严重审。”
裴青轻声道。
韩里走到门口时,县尉梁硕正好带着证人们来了,其中正包括陈家母子,以及前言提到的那位受韩里帮衬的学子父母及前妻。
“韩掾属!”
两位老者看到韩里从里面出来,神情很是惊讶。
韩里转头看去,冲他们点了点头,扯了下嘴角就算是笑了,看得两个老人很是担心。
“韩掾属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最近衙中事务多给累着了?”老妇人担心道,“我们家之前遭难,多亏了韩掾属帮衬才挺过来,他要是累坏了身体,家里又没个人的,可怎么办才好哦。”
梁硕听了这话,嘴上虽是无言,向来严肃的脸上却是隐现一丝讥讽的神色。
就在此时,裴青走到门前,对梁硕道:“梁县尉?”
梁硕闻言回头,俯身行礼时又听裴青说道:“梁县尉辛苦了,天气冷,烦请几位先移步内廊避风。”
言罢,他领着几位证人上了内廊来,又叫人给他们上了软垫和暖身的姜茶,让他们稍等片刻,随后就让梁硕跟着他进了正堂。
梁硕到了许临跟前,先是行了一礼,然后汇报道:“下官谨遵尉正吩咐,已将各位证人带到,尉正所分派的人手也已出城,算着脚程,最快的也要到莒县了。”
许临笑道:“梁县尉辛苦,请坐。”
梁硕依言在软垫上跪坐好,因身着盔甲的缘故,他整个人的身板都直挺挺的,活像一棵树。
“梁县尉,在陈氏案发生之前,你觉得上任县令林全是个什么样的人?”
梁硕闻言皱了皱眉头,但仍中肯地回答道:“林县令不算个好官,在任数年倒也算尽忠职守,丰县前些年虽然穷了点,但在他手里时还是很稳固的。”
“那现任县令金听闲呢?”
梁硕想也不想:“呵,虚伪小人。”
许临问:“你怎么会这么想金县令?林全在任时留下的烂摊子,可都是他解决掉的,丰县能变得越来越好也是因为他呀。”
不说还好,一说梁硕就怒然道:“是,他是把丰县治理得很好,但不代表他就是个好人!”
许临沉下声道:“说话要讲证据,梁县尉,我们一路到此,丰县的境况说一句安居乐业都不为过,这虽不能全然归功于金县令,但若不是他,丰县的变化不会那么快。”
“你是凭何断定他是虚伪小人?若是与案情相关立刻说来,若只是出于私人恩怨,那便回吧!”
说罢,许临挥手做赶人姿态。
“我——”梁硕明显是个不善言辞之人,双拳紧握置于身侧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道,“我找不到证据,但二位若是能相信梁某,给我一些时间,我定能找到证据证明金听闲跟这个案子的关系!”
“哦?”许临挑了挑眉,“无凭无据对上官妄加揣测,又要求本官要给你时间,这样的态度本官要如何信你?”
裴青在一旁补充道:“梁县尉来得晚,不知我们前面问的话,我们现在在查的是买官的传言是如何而起,而那些从百姓那骗取而来的钱财又是怎么顺利过关的,你的这些揣测和要找的证据,跟这些有关联吗?”
“自然是有关联,您难道就不怀疑,怎么本地的官处理起来都模棱两可的案子,他一来就一下子结了?!”梁硕直言道,“而他们说是案结了,但问题根源解决了吗?”
“传言是谁传的,赃款又是怎么轻易过关的,一句话都没说清,相关人员走人的走人,升职的升职,乡亲们的钱最后也没有还回来,这算什么案结?”
裴青听着他的话在一旁飞速记笔录,还不忘接着问:“那你的怀疑是什么,查了多年不至于一句话也没查到吧?”
“我是不知道这个所谓的给钱就能当官的事是怎么传出来的。”梁硕一句话差点给裴青字写劈叉,“但是在我跟林全离县办差时,这事还完全没影子,怎么我们前脚刚走,后脚就立刻起来了?”
裴青的笔又动起来了,写了个传言疑似上任县令林全主导,又借出差为由造不在场证明。
“而且,林全是和我一起走的,我也是回来好几天了才知道这是怎么个事儿,林全却好似未卜先知一般,镖局的文书、死者家属的口供,还有那个陈云敬的弟弟,一瞬间的功夫全到位了,陈云敬却是面都见着就被人押走,直接上了雒阳!”
“等他们再回来时,林全人下岗了,县令之位无缝衔接来了个金听闲,这人多古怪啊,来了没两天就把卖官鬻爵的真凶定为了林全,人陈云敬却还是有罪过,被抓去了县牢里关着,死活不让人家属见面,连一句辩驳都没有!这不奇怪吗?”
许临皱眉道:“这事儿我们如何不知?你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梁硕也是急得要死,他倒是知道一件事,但这事儿太奇怪了,他不知道怎么说才是能让人接受的事,憋了半天来了句:“他陈云敬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许临两人侧耳示意他说。
“我后来暗中查当时在县里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