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望完全理解这句话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沉默。

沉默地盯着白喻，沉默地沉吟着。

他本就是比较严肃的面容，此刻眉头紧蹙着，更是让人觉得氛围沉重，兹事体大。

但下一刻周望的反应却是大大出乎人的意料，他没接上白喻的话给个答复，而是突然道：“我给你倒杯水吧。”说着便不管白喻是想喝水还是不想喝水，径自转身往饮水机那里走去。

白喻不由挑眉，没想到这战术性喝水的事情也不止他运用娴熟，不过白喻对此没多说什么，算是默认了想喝水的借词。

这种时候，还是留给周望一点儿思考时间吧，把人逼急了并不是白喻想要的结果。

周望有些麻木地走到了饮水机前，伸手拿起一旁托盘里倒扣着的饮水杯，然而这时他才惊然地发现，自己那双手到底颤抖得有多厉害。

他此刻顿时回过神来，整个身体更是一阵阵冷汗直冒，更是叫嚣着一股强烈的情绪，让他赶紧逃离这个无法掌控的处境。

就在刚刚，白喻说已经掌握了整个实验的灵感，这是骗人的吧，只是为了诓骗出对方被谋杀的真相罢了。

但这个真相，早就在各种权力更迭动荡中成了秘不能宣的事情，而所有的过错都将推到突然发疯杀人的宋医生身上。

然而他们却是完全没有想到，白喻竟然知晓这一切，让他们连欺骗白喻的机会都没有。

而几乎所有知情人此刻都对白喻充满了忌惮，已经有医疗团队在偷偷研究白喻的身体，去探究对方为何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甚至有人提议，要让白喻成为实验体。

周望自然不可能让自己看重的顶尖科研家成为一只白鼠，然而他的处境也算不上有多好。

在上层进行各项警告的时候，首当其冲的人就是他，周望那天被喊去进行了将近3个小时的谈话，从头到尾听着他们对白喻的天衣无缝的欺瞒和蒙骗，尽管他对白喻利用的心思更多一点，但也足够听得胆寒。

在照顾白喻的这段时间里，看着这个苍白病弱的年轻人顽强地活着，也足以让他滋生出一些特殊的情感，怜悯爱惜这个或许根本就不需要他同情的年轻人。

此刻周望脑子里只剩下该怎么办的惊慌无措。

一方面是他的前途，一方面是白喻彻底掌握的那个他们无比看重的实验。

然而在震惊过后，周望已经开始相信，白喻没有撒谎骗他，对方真的能够在下一刻就把整个实验成果端上桌。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白喻还是名副其实的核心研究员，或许这个实验早已经投入到了临床阶段也不一定。

周望的心思在这一瞬间狠狠地博弈着。

他就站在那里，一时间忘记了要接水的动作，而躺在病床上的白喻也没有及时地提醒他，就放纵着周望对自己人生的抉择。

是舍弃自己选择众生，还是甘愿放弃这次白喻主动送上的大好机会。

白喻盯了周望几秒，便不再感兴趣，而是唤了4408过来。

“放首歌吧。”白喻想了想道，按照现在沉重的氛围来看，这个话题其实无比跳脱。

但是4408是个小机器人，不懂得人类之间那种你来我往的心思博弈城府交锋，很良好地适应了白喻突然跳转的话题。

“听什么歌呢？”4408带着真诚和期望地问道。

白喻目光轻略地扫过犹自陷入沉思中的周望，抿着唇唔了两秒，才开口：“《我和我的祖国》吧。”

4408顿时发出一个比较人性的：“啊？”

白喻高冷的脸上，半边眉不由挑起，略有些嫌弃地道：“怎么，不乐意放？”

“不是。”4408很快给出否定的答案，又给出自己惊讶的解释，“4408只是觉得白喻不像是爱听这种歌的人。”

白喻轻啧一声，默了一秒：“渲染氛围懂不懂，你爱国吗4408？”

4408立马回：“当然爱国！4408设定的程序里，第一条必须遵守的机器人法则，就是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所有不爱国的行为，都是被机器人法则禁止的。”

“那就对了嘛，连可爱的4408都知道爱国对不对？”白喻逗他道。

4408很严肃郑重地嗯嗯了两声，“那我给白喻放歌啦，我找到了最贴近原版的版本，白喻要看MV吗？”

白喻嗯了一声：“都可以。”

4408接收到指令，便开始放歌，弹出的全息投屏里，立马出现红色意味十足的画面。

带着沉静哀婉又清冽的钢琴前奏响起，整个特殊病房凝重的氛围似乎一下子就消散了，让人下意识聚焦在这首抒情又磅礴的歌曲里。

白喻静静地听着，神色平静，某些模糊的记忆蓦地不禁浮起，像是穿过了亘古长远的时间，在心底落下沉甸甸的痕迹。

白喻没多大反应，像是放任了这股陌生情绪的迭起。

也只是三四分钟的时间，一首歌就落下了帷幕。

特殊病房瞬间又转入寂静，4408先开口：“白喻，你还想听什么歌呀？”

白喻轻轻笑一声：“不听了。”

4408倒是失落地哦了一声，“多听歌能帮助白喻舒缓心情，更好地好起来哦。”

这话叫白喻心脏顿时熨帖，有这样一个贴心小棉袄的小机器人，夫复何求啊，白喻甚至在想，等他病好的时候能不能顺手把4408捞走，这小家伙儿，简直是独一无二，让人喜欢得不行。

这时有脚步声响了起来，渐渐走近病床，白喻不由转眸看过去，便见周望正神情沉重地端着要给他倒的那杯水走过来，比起刚才，对方身上的气息似乎又变了几分，像是下了某种决定。

在这种时候，白喻从来不是主动开口询问的人，像是看不懂周望的变化，又看向了乖巧可爱的4408，说道：“放个新闻听听，就听关于我的好了。”

“好嘞。”4408爽快地应答道，对于这件事可谓是轻车驾熟。

这时却是听周望语气沉沉地开口：“关于你的事情，还是我亲自开口说比较好。”

闻言白喻丝毫没有吃惊的感觉，却也不主动搭话，只是转眼盯着周望，一双漆黑的眼眸深邃难测。

周望眼神复杂地看着白喻，更加捏紧了手中温热的水杯，哪怕是到这个时候，白喻还是那般淡定自若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当事人应有的焦急忧虑。

甚至这样的反应，一点儿也看不出对方愿意拿出无比重要的实验成果来，只为了换取一个所谓的谋杀真相，甚至更像他只是随口说出了一个交易，完全漠不关心。

此刻周望也不敢完全确定白喻其实万分关心这件事情，对方的高深莫测已经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一点也不敢再小瞧这个年轻人。

尤其刚才对方让4408放歌，特意选的那首歌，真的只是白喻心血来潮地想要听一听吗？

答案肯定不是，而是堪称明目张胆地在让他认清现实，无论多少权力更迭，人民才是基础。

想明白这些后，周望却是更加惊叹白喻所拥有的智慧和能耐，哪怕他被困囿在这一方小小的病房里，依旧能运筹帷幄，甚至必要时候完全可以横扫万军。

“你现在依旧处于舆论中心。”周望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于缓缓道来，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疲惫眼睛，此刻不仅湿润一片，更是充斥着极为复杂难言的情绪。

白喻只是配合地哦了一声，依旧目光沉沉，“然后呢？”

周望沉默了一秒，才道：“舆论近乎失控，然后科研中心的副负责人联合整个科研中心，对前科研中心负责人追责了，以平息众怒，不过几天前，前科研中心负责人突然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听到这样的事实，白喻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漫不经心地道：“所以我就这么成了政治筹码？”

周望一时间沉默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白喻。

其实从周望刚才说的那番话中，但凡聪明的人就已经知悉了所有阴谋算计。

宋医生是被指使的，甚至他的死也是因为杀人灭口的缘故，或许也有宋医生实在无颜面对白喻的愧疚，甘愿以死谢罪，但这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却是完全不重要了。

而白喻只是一个达成目的的工具，在这惊险刺激的政治斗争里，白喻的命不重要，那个实验的成果也不重要。

这个世界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人出生，也会出现像白喻一样聪明的科研人员，最终也会研究出能够拯救全世界的科研成果。

而结果出自谁不重要，什么时候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做主让谁来出，让对方什么时候出的权力。

周望沉默的并不久，却是突然又道：“或许大圆生物科技的舆论，也有他的推波助澜。”

这个他指的是谁，白喻也同样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周望竟然会跟他说出来。

“大圆生物科技的事情那么复杂，也难为对方能够见缝插针地施展自己的手段，达成目的。”白喻默了一秒，有些感慨地说。

但真要说起来，白喻此刻的心情也不止是五味杂陈那么简单，对于研究中心的副负责人，白喻曾一度心存感激过，毕竟就是对方力挺一定要留住他生命的提议，他才能够活到现在。

但如今想来，只剩下一片唏嘘，说不失望是假的。

周望又陷入沉默，垂下眼，掩藏住各种纷繁复杂的情绪。

蓦地他却突然自嘲一声，引得白喻不由看向他，微拧着眉头，静待着对方的下一步反应。

却只是见周望面上的自嘲越渐加深，盯着他的那双眼睛犀利而又无可奈何。

白喻没什么大的反应，高冷的神情依旧平静，这时却听对方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到现在这一步，我也算是彻底跟你绑定在一起了。”

白喻心情微妙，却是轻叹了口气，盯着周望语气幽深地说道：“你也可以不选择跟我交易，不是吗？但你还是过不了自己的良心，周教授可是把拯救人民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啊。”

周望只是自嘲得更厉害，对于白喻的拿捏，完全束手无策了。

他活到现在，一半的时间在为投身科研事业做准备，一半时间都沉浸在科研事业里，至今孑然一身，仿佛生命里就只有这个东西，也只有这件事情有意义，到头来也确实能被这件事情所胁迫，不得不遵从自己从开始走上这条路就贯彻的科研理想。

也不过是为人民平安罢了。

祖辈依旧没能阻止末世的延续，他们这些火种又怎敢不燃放光辉，承接一代又一代人的意志。

自嘲够了，周望又迅速收敛起神情来，目光沉重犀利地再次盯向白喻。

白喻倒是对周望突然又回归的理智感到些微惊诧，有些慨叹起对方心性的强大，不过人一旦有了取舍，确实更容易冷静下来，做出更绝佳的决策。

“下一步你想做什么？”白喻听见周望语气复杂地问。

白喻却依旧神色平静，这番模样反而让他看起来越发高深。

默了两秒，白喻却是道：“扶我起来，喝口水。”

周望却是顿时愣了一下，完全搞不懂白喻这是又要做什么。

不过他还是依言照做，再凑近病床半步，弯下身去，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沿着缝隙伸进了白喻的后背，用力将他扶了起来。

白喻也使了一些力气，顺利挺起身来，在病床上坐稳。

这般模样在一个月前是谁都不敢想的，短短时间，白喻就恢复了一半，甚至还是在被注射了毒药，身体器官注定衰竭濒死的情况下，然而白喻就是依旧活的好好的。

让白喻缓了几秒，周望才小心地将水杯凑近了他，喂他喝水。

白喻就着周望的动作，不紧不慢地咽下去两口水，润了润嗓子，待得好受些，才微微侧过头，表示自己可以了。

周望立马撤回了还剩大半杯水的水杯，下意识给白喻顺了顺后背。

这时却是听白喻突然说道：“我要去做实验，一个人去做，替我安排一个实验室，我要亲自完成这个实验最为关键的一个步骤，这些你都能协商好吧？”

周望却是再次震惊住，甚至震惊得关注点都有点歪：“你打算一个人完成，拖着这副病躯？”

白喻蓦地笑了一下，神情倒是坦然：“怕什么，反正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