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许是百花欣荣一片向好,个个还算开得娇艳,过了晌午,皱巴巴的一朵朵垂拉着脑袋,均是一副睡不醒又渴死了的模样。旁边的灌木丛呢?领受暮春初夏浅露锋芒的太阳不客气的光顾,一团团小而密集的叶子,纷纷现出焦虑的绿来。
下午两点,神志不清的夏月过了劲,开始变得一言不发,傅海卿隐隐有些担忧,她的精神状况实在不太正常。山上有急救站,遗憾的是急救站向来只管身体上的毛病,不管心理上的毛病,噢,他们也确实管不了。带着 忧虑的心情,他们来到坐落在半山腰处的草蒲仙老庙,由专业向导带领着参观和祭拜,聆听草蒲仙老的历史传说,体会当地的风土人情。
傅海卿既不相信鬼魂,那么就遑论神仙的存在,不过出于尊重和了解历史文化的必要,他依旧随着庙中修行之人的指示,按当地的风俗对着草蒲仙老的泥像跪拜作揖。庙中多年不曾修葺,可谓简陋不堪,虽说修成个寺庙样子,装潢却跟古时候的穷苦人家差不多,目之所及无处不是枯木断瓦,脚下踩的无处不是黄土青石。只有院中那静静的流水,坚毅的苦竹,虔诚的诵经声与旁的寺庙并无差别。
进入大殿,燃烧的廉价线香,以及香炉中升起的股股烟气,熏得整个房间烟雾缭绕,向导冲修行人略一点头,表示如有意愿的,可以投些香火钱。进香结束后,排队领取斋饭,所谓斋饭,即是一碗清粥。冷君兮问他去不去,他说他在外面看看就好。
“你知道的,我一向没有求神拜佛的习惯。你呢?你打算去吗?”
“嗯。”她说。
“莫非你认识他吗?”
“当然,我的家乡也有供奉草蒲仙老的寺庙,每逢大年初一我们全家都去上香祈愿。”
他点点头,看着排成长龙的队伍:“原来如此。”
“讲解的时候我没听明白,草蒲仙老究竟是管什么的神仙呢?”他问。
“说白了就是掌管土地的地仙,我的家乡离此处很近,同属一带,所以信奉的神仙差不多。地仙以平民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眼前,他的恩泽庇佑着我们农民,是我们方圆百里最尊敬的人物。相传过去生活不富庶的年代,农民子弟往往用白糖、高粱酒、腊肉、咸鸭蛋等,加上金银纸钱来作供奉的祭品,灵验无比,几百年间香火不断,皆是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她站在队伍中说。
“噢噢,我明白了。你说你家乡在附近,你家乡在哪里?”
她犹豫了一下,放低声量说:“我家乡……在隔壁梨花镇。”
“梨花镇呀,我听爸爸说过,因为出产一种特色梨花茶而得名的,是不是?”
“对。难为你记得,这周围有的是历史悠久,名胜古迹众多的古镇,相比起来,梨花镇简直不值一提。地方小,交通不便,发展程度低下,粮食产量也不高,仅靠作为特产的梨花茶稍稍闻名。前几年地方寄希望于大力发展旅游业来拉动经济,花大价钱宣传了一番,结果没有几个人愿意去穷乡僻壤还没有好风景的地方旅游。”她叹了口气。
“我记得爸爸说梨花镇的地理环境很特殊,他很想专门找个时间去考察一番,可惜没得到机会。”
“但愿吧。”她接着细数了不少梨花镇的劣势。
傅海卿忍不住问:“你为什么看起来很不喜欢你的家乡呢?”
“外面的人谁不势利?见你穷乡下来的,一口一个土老帽、乡巴佬……没素质、俗不可耐,农家小院就是不比城里的居民楼好。与其看别人的脸色,明里暗里冷嘲热讽,不如我自己来说。”
他脸色很难看,心想,难道你把我当成那种人吗。
突然,队伍的前方吵闹起来。他心里纳闷,借口说过去看看,没等她答复便离开了。
事情的起因是有位江湖人士混进了庙里,见夏月心情不好,骗她说可以免费给她算命,只要她能把脖子上的挂坠拿给他看看。结果算命算到一半,他受到工作人员的驱逐,连人带坠跑了,无疑让夏月本就糟糕的心情雪上加霜。她的挂坠虽不算多名贵,买的时候好歹花了几百块钱,一下子蹲在井边泣不成声。大家担心她想不开会往井里跳,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劝导,会说话的还好,个别不会说话的人竟也来搅浑水,逐渐成了眼前的局面。
“顾晚照,你人模狗样的,说话怎么这样难听?”夏月吸了吸鼻子,“我觉得那位帅哥看着靠谱,才让他给我算命的,谁知道……”
“哈哈哈,笑死我了,”顾晚照两腿大开着坐在井沿上,一边打嗝一边笑,不时像拍瓜一样顺手拍一拍夏月的脑袋,“你上当受骗是活该!你看我长得好看吧,哈哈,我对你可太好咯。”
“去你的,你长得跟狗屎一样,你是个又丑又坏的人!”夏月为了躲避她的“攻击”,头一甩,差点把脖子扭了。
“你说错了,因为我的烂,间接提醒了世人不要被外貌欺骗,功德一件啊。”
这话直接把夏月惹火了,嗖地站起来,拾起扫帚就往顾晚照身上赶:“胡说八道,没理还占三分是吧?滚开滚开,别挨着我。”
顾晚照眼疾手快,飞身一跳,避过扫帚却吃了一嘴灰尘,叫围观群众看得乐不思蜀。她当然不肯就此甘拜下风,呸呸呸吐了一地唾沫,好容易吐干净了,立马冲夏月做鬼脸:“蠢蛋,蠢蛋!”
“自恋狂!好为人师!我当然知道以人的外貌为基准预估其人品的好坏是不可取的,”夏月涨红了脸,绞尽脑汁给自己打掩护,“但是我、我被骗是因为我打小心善,容易相信别人,再敢乱说,小心我变了鬼抓你!”
“哈哈哈,你才不敢嘞。纵然变了鬼,也充其量是个胆小鬼!”
“你……”
一旁沈怜婕面上挂着无奈的笑,仿佛在看两个小孩儿打架,淡淡道:“下次千万别轻易相信陌生人就是了。”
“你也一样!”夏月气得头顶冒烟,扒开人群挤了出去。
顾晚照嗅到胜利的气息,掸了掸刘海,捧着肚子笑哈哈地走到沈怜婕身边,一脸凯旋归来的骄傲范:“哈哈,太好玩了。”
离群而去的夏月本打算找许亦燃谈谈心,谁知下个转弯,董越泽恰坐在路边的石墩上,来回翻动手里的小本子。她见状,忙说:“你看什么呢,没事儿学习起来了?真稀奇!”
“去去去,别闹我。”
“干嘛,不欢迎我啊。那什么……我……”
“你被人家骗走了一块吊坠嘛,我知道!一人一张嘴早传开了,你以为啊,可比你跑八百米的速度快!行了,不必说了,我有正经事做。”董越泽回绝了她,他那两颗眼珠子始终盯着笔记本,用食指辅助一行行扫描。
夏月不死心:“你听我说说嘛!她们好讨厌的,亦燃又到处找不到人影,我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谁让你不守规矩?蓝老师吩咐过要警惕山上的推销员,提防不认识的人主动搭讪,你自己不听怪谁。好了,别来烦我,我正愁怎么跟……说上话呢。”
“你说我不守规矩?我明明是受害者!”夏月愤然道,“我巴不得哪天规矩成为摆设,人人自觉守规矩呢!世界上有坏人,所以需要立规矩,为什么拿规矩来框住我这种好人呢?”
三点一刻,初一六班的四支小队伍浩浩荡荡地启程了,山路蜿蜒漫长,不容久驻,一如事情总是匆匆忙忙话音未落般画上也许是短暂,也许是永久的句号。
下一站,谁曾想到绿树浓荫中隐匿着一座小小的自然历史博物馆,该馆收藏了山中珍奇植物的标本,以及承包部分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展示。大概地方小,可展示的东西不多,因此博物馆修得不大,仅仅两层楼,统共两百五十平米左右。
同学们进去简单逛了一圈,觉得没什么好看,大部分注意力被门口的冰淇淋小摊吸引走了。馆内没有座位,外面又晒得慌,傅海卿和董越泽合计,决意坐在二楼冰凉的台阶上乘凉休息。董越泽翻开小本扯了扯嗓子,开始练习诗歌朗诵,他的声音大而洪亮,一遍遍练习直至情感充沛。傅海卿百无聊赖,叼着铅笔开始了漫无目的的遐想。他想到沈怜婕说的话,自然而然联想到了爷爷,爷爷年轻时候没有赶上好的时代,因为其貌不扬不知道遭受了多少误会,人家说丑人多作怪,可人们又何曾善待过他们呢?正因没有得到善待,所以越发歇斯底里,进而越发不被人们接受,如此陷入恶性循环。
难怪爷爷不厌其烦地灌输良善的道理给爸爸,爸爸也默默认真受着这一切,也许,这里面蕴含着天然的亲子之情吧。爸爸对爷爷多么的同情啊,他改变不了爷爷的曾经,至少他利用自己树立的好形象,在人们心中为爷爷建立起爱屋及乌的避风港,使爷爷到了晚年多多少少苦尽甘来。人老了长相大差不差,皱纹长在谁脸上不难看,但爷爷的模样到底算不上慈祥,他依旧不能免于被当作尖酸恶毒的老头子的第一印象,人们对他的非议却减少了,容忍度抬高了,必然归功于爸爸这些年不懈的努力。
想着想着,傅海卿忽然冒出个念头,要不干脆打个电话向爷爷问好吧,好久没有同爷爷说话了,简简单单唠唠家常也不错。没想到拨通电话的一刹那,出乎预料的传来奶奶的声音。爷爷——他竟已然于家中死去了。
外婆学识不高,不懂得使用婉言,她哭呛着说,今早起来,发现爷爷一反常态没有早起,去叫他,谁知他已没了呼吸。爷爷走得很安详,闭着眼睛的样子和睡着了没有分别,他漫长的一生中,经历了无数的不幸,最大的幸运却在他生命的终点降临。他无病无痛,无灾无难,不曾经历缠绵病榻的苟且,轻而易举地离开了人世,如同到站了下车一样自然,嘴角甚至挂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
就这样,爷爷在如此突然的情况下,谁也没有预料的情况下,死去了。他怎么可以一声招呼也不打地悄然脱身了呢?傅海卿感到胸口骤然紧缩,千万根银针刺向他的心,电话里不断传来奶奶疑惑的呼喊,如鲠在喉。死,不是逝世,不是安息,不是驾鹤西去,就是死——这个直接单纯的字眼,刺痛了他的双眸。
他不敢相信,上午还在大言不惭地安慰夏月凄惨的遭遇,如今悲剧的主人公毅然换到了自己和爸爸的头上。他向学校请假,快马加鞭赶到葬礼。天黑了,残忍的月光倾泻在白布上,激起一身寒意,却掩盖不住爷爷那平整的额头,凹陷的眼窝,拱起的鼻背,还有瘦削的下巴……他鼓起勇气掀开它,爷爷的模样和生前没有任何变化,唯独看上去枯瘦了许多。盘根错节的老树再老,每逢春日仍旧绿意盎然,空心的朽木即使外表暂且无碍,终究是一棵散发难言异味的死树。
在这场仓促举办的简陋葬礼中,人们大颗的泪水砸在地上,淅淅沥沥的仿佛正下着一场小雨,泪珠里的倒影演变成一出出令人失望的悲剧。
若说爷爷是个好人,其实也不尽然,爷爷更像一个被压抑了恶意的人。毕竟自身形象过于差劲,出事被怀疑的可能性太高,因此不得不为了规避风险,盲目地行善来积累口碑,改善风评。当然,得益于这种随时悬挂在头顶的现实的危机,爷爷还真就不负众望地做了一辈子的好人。这样看来,爷爷没得一副好皮囊反倒成了一件幸事。
他看着爸爸沉默的脸,他知道爸爸一定原谅了爷爷,原谅了爷爷做过的所有不合道理却合乎情理的事。爸爸再不会为那些年少时的疏狂与他的父亲吵架,他永久地失去了资格。阴冷的月光将他的脸照得惨白,两条小河伴着银白的晶光无声淌下。
“你怎么来了,春游不好玩吗?”表姐弯腰询问。
“姐姐,我哪有心思玩。爷爷寿终正寝,为什么没人第一时间通知我?”
表姐叹了口气:“明日将要火化,你赶来见你爷爷最后一面也好。”
“妈妈呢?”他左右张望,草地乌泱泱一班人马里,男女老少齐聚,“嗐,她果然没来。”
默哀完毕,爸爸站在爷爷的遗体旁主持大局,他说话口气之镇静,令人难以置信。他鲜少流泪,傅海卿平生只见过两次,一次在六岁时,爸爸对于妈妈的离心挽留未果,那时他也是这般冷静地同她拟定离婚协议,再一次,就是刚才了。
如果换作不了解爸爸的人,一定以为他根本不伤心,他眼中所渗出的泪干脆得与漏水的水龙头相差无几,仿佛不带任何情绪。不过,傅海卿也不喜欢那些夸张得只恨不能将痛处一一说与全世界听的表演家。如若人死了之后只需表现出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就算完,还要忠孝节义做什么?老的干脆一头撞死,全了小的一片孝心,岂不省去许多麻烦。这样贱如草芥的表演究竟有谁喜闻乐见?鳄鱼的眼泪罢了。人活着的时候不对人好,人死了反倒哭天抢地,惺惺作态,若是可怜到要将此种廉价的悔意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