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没想到的是,曾春莉竟然也主张将刘臣禹一事上报,在座者皆震惊之态,本以为按照她在同学中的风评,称她一句心慈手软的主不为过,定然愿意放他一马。不料她说,爸爸教她行事雷厉风行,既有菩萨心肠,仁爱之心,也要有当断能断,以绝后患的魄力,一味慈悲为怀,只会叫更多无辜的人反受其害。好心办坏事不代表没有错。此番话引得向嘉兴大加赞赏,明明是竞争对手,心中却不由得暗暗佩服起来,感叹她从不叫人失望,难怪声望甚高。
俗话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捂得再好,消息总有不为人知的法子能透露出去,经过一小段时间的舆论发酵,班上的氛围逐渐微妙。别看同学们个个年纪不大,十三四岁的黄毛小儿,吃得多胖得少,小身板跟豆芽菜一样不经折腾,可是真爆发了什么冲突,动起手来照样拳拳到肉。他们大多没人管教,双职工家庭加上狗都嫌的年纪,几乎构成一道无解的难题,学校用处分的方式警告他们,最后多半不起什么作用。有时女生也不例外,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明目张胆的打架、挑衅、示威的现象虽比男生少些,其他的却不见得落后。
生活在如此一所乌烟瘴气的学校,恐怕校长自己都难以解释为什么校风可以败坏到这个地步,若真如里里外外糜烂的果子倒罢了,偏生不至于糟糕到难以下嘴,使人哄自己放宽心说,坏果子多了去了,只管吃便是。苦头尝多了,也就不想着吃欺头耍小聪明,慢慢学会了怎么当合格的缩头乌龟,时不时瞄准机会伸出头透口气,再迅速缩回去。不夸张的说,随机应变的本事比某些二十来岁依然挂着一脸愚昧无知的实习生还强。他们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跟明镜似的,面对刘臣禹不再摆出自然而然的轻蔑,全部收了心敛了笑,说话一板一眼的,不算尊重也不算松弛,眼神散发着一股多疑与戒备杂糅的怪异感。
说到刘臣禹这人啊,打小身子羸弱,大病时有,小病缠身,每次见到他,总感觉他周身冒着幽幽的鬼气儿,好似行走的骷髅一般。据说肖慎云某天睡完觉醒来,眼花了,竟以为瞧见死神飘在他的屁股后面等着收人,大惊失色,故而摔碎了水瓶,后来传为一段笑话。
几人约了自习课,找间空教室专门叫上刘臣禹,打算先探探他的态度,看能否有缓和的余地。刘臣禹心知左右逃不过,横竖是一劫,便唯有硬着头皮去了。当向嘉兴问及虐鸟一事是否是你所犯时,他的脸色难看得好像骤然被人拿捏住了命根子似的,满脸发绿,解释说不是不是。
随后将近十分钟的时间里,无论向嘉兴与曾春莉怎样变着法子,换着角度询问刘臣禹关于鸟的事,他通通表示一概不知。看他额头上渗出的汗就知道,他大约抱着视死如归的心单刀赴会,意图仅靠拖延时间来蒙混过关,然而事实哪有那么容易瞒天过海?
眼前局面僵持不下,两位主要负责人说得口干舌燥,却丝毫没有进展或突破,肉眼可见的,已经有点急了。
后面的傅海卿站起身,给在场每个人分别倒了一杯水,送去安慰说:“稍安勿躁,我们慢慢来。”
作为事件相关人的王英俊自然到场了,不过是仅仅到场而已。他手插裤兜,塌腰半卧在靠椅上,神色显得漠不关心,对他来说,趁机打两把游戏比跟身旁晦气的人对话舒服得多。隔座的刘臣禹则截然不同,膝盖上握紧的拳头瑟瑟发抖,时不时试探性地抬头偷瞄一眼对面的脸色,没人问他他绝不主动吭声,被问到的时候又不停地打断对话,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我们已经给过他机会,既然他不肯主动承认,看来差不多该使出杀手锏了。”傅海卿看了一眼刘臣禹,随即冲两位女生使眼色。
“你、你想吓唬我,不可能的。”亏得他还知道吃一堑长一智,同一个跟头不栽二遍,可惜傅海卿心中有数,这回铁证在手,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曾春莉一脸疑惑,小声说:“我恐怕他不会上钩,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不用担心,”傅海卿提起嘴角,“你们瞧瞧它像什么?”说罢,他张开手心,众人一齐凑上来,里面毅然躺着一粒脏脏的蓝色豆子。
“是糖丸!它和我们讨论的案件有什么关系?”向嘉兴没多想,一口咬定那玩意出自于校门口卖三无小食品的杂货店。“我天天见到我们班同学买来吃,跟它长得差不多,五颜六色的,啧啧,没少添加色素吧。”
傅海卿呵呵一笑:“不,它是药。”
“药?”众人面面相觑,再度把脑袋凑上来,仔细察看。
“没错,是我在埋鸟的地方捡到的,本来没什么奇怪,我的直觉却叫我把它揣进兜里带回来了。今天遇到曾春莉的时候——”他停下来看了看曾春莉。
她点头表示同意,他继续说道:“我不小心撞破了她服药的事,当时她因为呕吐不小心把药盒掉在地上,里面有一些按照一日三次的量分好的药丸,受到地面的撞击四处散落。我的第一反应是,它们看起来真的和糖豆差不多,想到现在的药为了更好入口,外面基本都会裹上一层糖衣,常见有蓝色、黄色的。这一下子提醒了我,让我想起我曾经在树下捡到的东西,猜想,会不会它也不是糖,而是药呢?”
“于是在将曾春莉送到医务室接受诊治后,我便趁机拿出它给校医看,请她帮忙辨别它是否为一种药物。她告诉我,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根据它嗅起来的气味,大概率是药品而非糖豆。我们知道糖是甜的,掉在地上必然会招惹蚂蚁,而它的味道闻起来略带苦涩,树洞里明明虫类特别多,为什么对它不感兴趣呢?”
“有道理啊,现在看看,它确实更像药一些。”向嘉兴接过蓝色药丸,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所以啊,只要搞清楚谁在服用这种药,不就很容易找到真凶了吗。”
曾春莉严肃地说道:“刘臣禹,我记得你吃的药不下十几种,你今天有带在身上吗?”
“呃,我随身携带。”
“可否请你把你吃的药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不,我没吃过那个。”刘臣禹正眼不瞧,直接矢口否认。
她微微皱起眉头:“你……”
“咳咳,”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没吃过,真的没吃过。”
王英俊冷哼了一声:“狗东西,又在装模作样。平时在我面前演得好极了,我早些时候怎么没发现?”
“小刘啊,”向嘉兴模仿老师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你看,我们其实并没有想把你抓去认罪的意思,毕竟蓝老师说了,凡事得分有心或者无意,不能光看事情的结果。我们真心希望小鸟是自己不小心摔坏了的,或是哪位同学行善心切,照顾不周致使它遗憾离去,又心怀愧疚,才将它埋在树下。”
傅海卿点点头,暗示配合得很好。
“如果你当真和事情有关,你直说情况便是,我是现任班长,自会替你、替大家主持公道,不会把你架上去下不来台。蓝老师知道我们班的同学心地善良,品行端正,为人刚正不阿,她担心流言蜚语传出去变了样,影响大家学习,更叫人名声受损,所以特地让我们来关心你,希望你别会错了意。”她说。
曾春莉从旁附和:“是呀,最近大家对你多有怀疑,想必你的日子不好过吧。坦白说,我和他们一样,对你有防备,但不代表我们可以凭借直觉妄下定论歪曲事实,现阶段查清楚真相最重要。如果真和你有关,是无心之失的话,我相信同学们会原谅你的,反之,如果坐视一位漠视生命的嗜血魔王潜伏在身边不理不睬的话,你不觉得害怕么?”
“我、我当然怕了……”刘臣禹埋着头,咕咕哝哝说道。
“人无完人,做错了事大方承认并道歉,愿意给予你宽容的人不在少数,毕竟天下没有那么多不可饶恕的理由。我们不是纠结错误本身,还原真相的目的不是单纯为了惩罚真凶,而是体现班级治理的公平,对每位同学一视同仁,如若我们的出发点带上了报复的色彩便极易被情感左右。你以为我们怀着对你的不满咄咄逼人地追问对吗?我告诉你,我不怕真相被披露出来很难看,你知不知道我深深担忧着背后折射出的品行不端的面目?好吧,我不想多说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向嘉兴一口气说了许多,发出疲惫的长叹,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似乎不愿继续发表任何言论了。
傅海卿忍不住感叹:“你进步了好多!比上学期看起来更像个成熟的班长了。”
“谢谢……我突然发现,”在她眼中,明晃晃闪烁着雄心勃勃的自信力,“当人处在舒适的环境里的时候,一般不想着进步,处在良好的竞争环境中,反而更有向上的动力。我终于想通了,在其位谋其事,过去我有太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不是一句当班长很难就可以随便搪塞过去的。我不会服输,我要站起来!”
“蓝老师,她真觉得……我们班的同学没问题吗……”刘臣禹偷看了眼傅海卿手里的药丸子,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当然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好过闹得沸沸扬扬的吧?”王英俊没好气地说反话,“全校老师都一个样儿,软骨头!老师以为同学傻白甜,殊不知自己才是真傻白甜,呵呵。她们哪里懂得什么叫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切,我只信令错杀不放过,姑息放纵没好下场!”最后,他瞪了一眼身旁的刘臣禹,仿佛在说,我骂的就是你这家伙。
他的态度虽然没有提前沟通过,却意外地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是、是我……药是我的,咳咳!咳咳咳咳……”刘臣禹再度剧烈咳嗽起来,满脸通红,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他咳到扭曲变形的脸犹如一张揉烂的纸,令人怀疑他下一秒将要把整个肺吐出来了。
王英俊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问道:“请问——你是故意的吗?”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用力清了清嗓子,说起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咳!咳咳咳!初二六班……四十多号人……哪里有看得起我,哪里有尊重我的?都道我是根病秧子,所有人都可以自如地欺凌我,折辱我,所以我恨你,恨你们每个人!”
刘臣禹灰青色的眼白里镶嵌着一颗凸出的眼球。他的脸瘦成了鞋拔子样,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乌紫的皮肤常见因凹陷产生的皱纹,青色的血管如藤蔓缠绕在他的手臂上,不确定里面流淌着红色或者黑色的血液?同学调侃他,不必化妆便可以去剧组里扮演僵尸,故而那双溜溜转动的眼成了脸上唯一证明他为活物的东西。
他将用于反复擦拭嘴角的带着痰液的纸巾揉成团,一把扔进垃圾桶,颤巍巍站起来,拨开挡在眉前稀疏的中分发。众人的目光紧张地锁定着他,噤若寒蝉,只见他瘦而长的身躯如同一座随时可能倒塌的危楼,歪歪斜斜终于站定。空气中的分子在站起的瞬间被带动着加速了运动和扩散,酸而苦的中药味和某些外用药混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真可谓腐气缠身。
“呸!真是斗米恩升米仇,老子再看不起你还愿意带着你玩呢,没有我,你什么也不是!看来我平时给你的好脸色太多了!”哐的一声,王英俊一脚蹬走面前的课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牙切齿地冲刚站好的刘臣禹肚子上来了一拳,后者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曾春莉见局势急转直下,心急如焚,上前大声说:“干什么!别动手,大家冷静点!”
彼时的刘臣禹俨然如一只蜷缩在地面上抽搭的伤痕累累的小兽,抱着桌子腿发出虚弱微小的求救信号:“呃呃、啊……咳咳,我不喜欢施舍,我不想当谁的跟班,啊……”他给了口中不断咒骂自己的王英俊一个怨愤的神色,信手擦去干裂嘴角边的血渍,目光缓慢地依次扫过众人的鞋。
恍惚间,傅海卿觉得,此时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不仅如此,他含恨挣扎的神色,他弯曲的膝盖,还有裤管下裸露出的踝关节……听说他原来脚上受过伤,这一拳力道不大,却差点把人骨头弄散了架,刚才没接住硬生生摔了一跤,恐怕旧疾复发站不起来了吧?一切的一切,在脑海里很神奇地和那只受伤的小鸟逐渐重合,某种可怕的猜想悄悄浮出水面。
“你先起来说话吧,”傅海卿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两步,“要不我们扶你?”
“咳咳,走开,我、讨、厌、你,”地上的人撕扯着喉咙,一字一句说道,“我讨厌、你……凭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你和我一样被人瞧不起,你却可以从泥泞中站起来,开花结果。为什么,一年过去了,你依然阳光开朗,依然善良,而我……我的内心充满了愤怒、压抑和恐惧,你说,大家都是人,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也许是信念的力量。”
霎时间,刘臣禹双眼猩红,眼光如刀直直杀过其他人的身躯,刺向傅海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