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苏苏醒了过来。
她先看到的是湛蓝的天与绵软的云。
“苏苏,你醒啦。”
黎苏苏抬手按住晕陶陶的脑袋,转头看过去,惊讶道:“爹爹?”
她再左右看看,“我,我这是在哪儿?”
青衣仙尊叹息一声。
“你已经回到五百年后了。”
“怎么可能?!”
黎苏苏难以置信:她才刚刚找到小魔神呢,怎么会——
仙尊摇摇头,眼含悲悯,“魔神前身与你一同陷入梦魇。他死在梦妖手中,邪骨已然觉醒。”
黎苏苏心中一沉。
“所以……我失败了……?”
“天命如此,非你一人可以抗衡。——走吧,趁魔神手下还未合围,苏苏,你随摇光和扶崖先走。”
黎苏苏垂下头。
半晌,她握住手中的剑,坚定道:“不,我要留下。爹爹在此,宗门在此,我岂能顾惜自身,苟且求全?纵然螳臂当车,我也要战到最后一刻。”
仙尊摸了摸她的头,面上划过一丝悲伤。
“命数啊……”他叹。
“既如此,你随我来吧。”
他们走到了衡阳宗的山门。
曾经彩云萦绕、仙气飘渺的洞天福地,如今已经变成万顷血海上的一叶孤舟。
黎苏苏站在宗门之前,看着黑沉魔气自远处袭来,深吸一口气,拔出了剑。
她抬手——
径直斩向了身后!
“什么玩意儿就敢来骗我!”
方才的“迷茫、伤感、沉痛”全部消失不见,黎苏苏目光清明,显然已经识破眼前的幻境。
“——我信你个大头鬼!看剑!”
顾及到青衣幻像长着和爹爹一样的脸,她没忍心挥剑砍它,但山门周遭的云海亭台,被她一通乱劈毁了个七零八落。
霎时间,所有的一切停滞了:云雾停滞、微风停滞,血海之上奔涌而来的黑雾同样停滞。
下一刻,目之所及的景象崩解开来,连同黎苏苏手中的剑,全部碎裂成不可辨识的色块,模糊着、消失着——
“呼!”
黎苏苏猝然从梦中清醒。
一缕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落在她的前方,一丛斑斓的矮草在阳光中摇摆。
黎苏苏动了动身体,但有什么东西勒住了她的腰腹和手臂。
她低头一瞧,发现自己被一根藤蔓绑在了树上。再看看周围,翠叶如盖的古树覆盖浓稠阴影,树缝漏下的光线却明亮到虚幻。艳丽诡谲的密林画卷就在这光暗之间徐徐展开:盘曲虬结的古树、毒蛇般盘踞的藤蔓、藤蔓上鲜艳妖异的花朵,还有陷在花朵中间,几乎已经被藤蔓完全包裹起来的人。
或者说,暂时还能称之为人——
他们阖眼闭目、无声无息,脸颊凹陷、身形干枯,几乎已经像是一具具骷髅。
黎苏苏收回目光,按下心中的担忧和焦急,努力在树干上蹭起来,试图将捆在身上的藤蔓蹭松。
好在她的身上只缠了一根藤,因此这一番努力很有成效:短短片刻功夫,她已经成功将自己从树上解救了下来。
她跳下交错的树根。
被捆住的时间有些长,她腿脚发软,刚一落地就忍不住一个踉跄。
黎苏苏扶着手边的树桩站稳,一边揉着蹭扭了的手腕,一边四处打量。
她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黎苏苏:——!!!
这一出可真是猝不及防,她整个人差点被吓飞。
然而定神一看,她发现那人竟然是小魔神。
呃,等等。
——小魔神?!
黎苏苏情难自禁地睁大眼睛:“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在这一瞬间,她险些以为自己又陷入了一个新的幻境。
可手腕上扭伤的痛感做不得假。而且梦妖的幻境是针对痛苦恐惧等负面情绪,再怎么看,“与小魔神在梦妖结界喜相逢”也没什么会让她觉得害怕或恐慌的。
所以,只能是——
“你也被抓了?你什么时候被抓的?”
澹台烬颇感兴趣地看着她表演“变脸”。
“与你差不了一天。”他的语气很随意,踩过那些树根蕨草、花朵菌菇的动作更随意。“我来的时候,你睡得正香。”
黎苏苏:“……”
或许“气人”是魔神的天赋技能——只要一想到她努力蹭藤蔓的时候,这只小魔神就在旁边饶有兴致地袖手旁观,她就觉得自己很是手痒,想抄起板砖揍个人。
“——所以你就只是站在那儿干看着?!”
“不然呢?”
“……”
算了,不生气。你难道还指望魔神能日行一善、助人为乐?
黎苏苏翻了个白眼,不再与气人的家伙说话。她凑近旁边一棵树上被捆着的人,仔细观察了一下在藤蔓上招摇的花朵。
巧得很,这东西她认得。
“魇之花?”
是没听说过的词。
澹台烬问:“那是什么?”
在衡阳宗时,为小师弟小师妹们解答疑惑已经形成了习惯,听到这个问题,黎苏苏没多想就说:“梦妖把人带回巢穴,把那个人心中可怕或丑恶的记忆当做种子,催生出藤蔓将他们绑缚住,再让他们不断陷入噩梦,结出魇之花供它吸食……就像豢养家畜一般。”
澹台烬再度打量了一下她。
察觉到他的目光,黎苏苏疑惑转身,问:“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叶二小姐,”澹台烬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你读书?”
黎苏苏:糟糕!习惯成自然了,忘记对面不是自己可爱的师弟师妹!
她压下那一丝心虚,用“叶夕雾牌凶恶语气”强作镇定地反问:“我读书很奇怪吗?”
“不奇怪。”澹台烬抱臂站在一边,闲闲道:“只是我记得……几个月前,你写与萧凛的信上,还将‘与子偕老’写成了‘与子仳老’,不想现在就连如此生僻的‘魇之花’都能知晓了。叶二小姐的天赋和勤奋,真是令人敬佩。”
这当然全是反话,而听出其中意味的黎苏苏几乎要晕倒:她知道叶夕雾一向不学无术,但她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能文盲到如此让人绝望的程度!
好在她很有一番急智,迅速抓住了小魔神话里的漏洞:“不对,既然是我写给六殿下的信,你又怎么会知道?”
——听春桃说,那个长得和公冶师兄很像的六皇子风评很好,他总不至于把信到处分享吧?不会吧不会吧?
仿佛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澹台烬冷冷道:“的确,萧凛是人人夸赞的君子,即使他不喜欢你,也不会把你的信四处传扬。”
“但你忘了吗?”他恶意地笑了笑,“那封信根本没到萧凛手里,就被九公主截去了。托她的福,不只是我,就连盛王宫里的洒扫宫女,应该也有幸听闻过二小姐的几句大作。”
好家伙。黎苏苏内心惊叹:叶夕雾无法无天,九公主貌似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磨”,古人诚不我欺。
她倒不在意丢脸与否,还是那句话,反正丢的不是她的脸。
但暴露身份的大危机迫在眉睫,她不得不紧急转移话题:
“呃,你看到我姐姐了吗?她应该也在这儿。”
出乎她的意料,澹台烬又看她一眼,竟没有继续纠缠刚刚的问题。
他连手都没抬,只是往旁边看了看,以目光示意道:“在那儿。”
懒死你算了!
黎苏苏抬脚往他指的方向走。小魔神倒是没骗她,她果然在那里找到了昏睡中的叶冰裳。
昏睡中的素衣姑娘已经快要被藤蔓整个覆盖住了。
黎苏苏看得心惊。她和叶冰裳应该是同一时间陷入梦中的,可现在看来,叶冰裳身上捆缚的藤蔓已经与陷身于此多日的那些人相差无几,而藤蔓上盛开的花朵甚至比他们还要多、还要鲜艳。
来不及多想,她下手去撕扯那些藤蔓。这藤坚韧得很,她扯了半天也只扯断了一根,累得气喘吁吁。
可能是终于看不下去了,原本只站在一边看着的澹台烬也伸手帮了一下忙。
——当然,也可能是出于对叶冰裳的关心。这点她懂。
所以黎苏苏没对小魔神帮她扯藤蔓这件事表现出惊讶。但她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说起来,睡梦越深,藤蔓缠得越紧——你怎么没被绑住啊?”
澹台烬只冷淡地说:“因为我从来不做梦。”
黎苏苏偷偷撇了撇嘴。
——很好,不愧是小魔神。
“算了,”她放弃深究,“先救人吧。你小心点,别碰到那些花。”
魇妖结界里的时间是凝滞的。即使过了很久,从树叶缝隙间落下的光斑也依旧停留在同样的位置。
两人七手八脚一通忙活,眼见着将叶冰裳身上的树藤扯得差不多,意外却在此时发生——
树藤上的一朵花苞,颤颤巍巍地盛放开来,一股带着异香的白烟自花心汩汩冒出,转瞬之间就扑到两人面前。
坏了,是能强行拖人入梦的魇气!
来不及思考,黎苏苏反手将澹台烬往旁边一推:她自己中招没关系,总归她还有些保命的底牌;可小魔神如今是一碰就碎的凡人,可千万不能出事!
一切只在瞬息,白茫茫的烟霭雾气将周围一切全部覆盖。
黎苏苏只觉得一阵难以抵御的困意上涌,随后神昏体软,恍惚间,她好像朝着地面倒了下去——
她落在一张梆硬且带有霉味的床上。
……如果它能够称之为床的话。
***
“嘶——”黎苏苏小声咝咝,挣扎着从铺了层薄褥子的破木板上坐起来。
她的大腿好痛,屁股也好痛,像是刚刚挨了一顿板子。可无缘无故的,她为什么会挨板子?
这是梦境吗?叶冰裳的梦境?
她艰难地站起来,扶着墙,一瘸一拐走到门口。门没锁,一推就开了。外面的天还很亮,约莫是正午时分。
一个面目有些模糊的宫女走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黎苏苏低头一看,是两个馒头。
宫女说:“红豆,我早说了,别往陛下面前凑,可你不听我的。这不,挨皇后娘娘的训了吧?”
黎苏苏心想:谁是红豆,陛下是谁,皇后又是谁?
一下子轰炸过来的名词让她有些理解不能。她拿着馒头,问:“陛下——”
“还陛下呢,你快歇了那点子心思吧!”宫女没好气地说,“陛下已经纳了叶家二小姐进宫,你算什么,皇后娘娘如今不也——”
她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谨慎地收住话头,匆匆道:“我要去上值了,你自己吃点东西,好好养着,别想不开。等明天我去找找同乡的医女,看看能不能给你讨些药回来。”
宫女说完就走了,黎苏苏却已从她的话里品出了一点不妙的意味:
能称为叶二小姐还能有谁?必然是她啊。
那陛下是谁?不管是盛王、萧凛还是萧凉,整件事都会显得很恐怖的吧?!
她赶紧关上门,从柜子里找了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衣裙撕成布条,强忍着疼痛将伤处扎捆住——这肯定不利于伤口恢复,但好赖让她恢复了一些行动力。
做完这些,她擦擦疼出来的一头冷汗,左右看看没找到盆子,只好沾了点茶杯里的水,将略有蓬乱的头发往后抿了抿,免得走到半路被人当成疯子逮起来。
然后她推门而出,一路穿过宫女居住的院子,循着记忆中盛王宫的路,往皇后居住的中殿方向去。
走到半路,她听到了笑语声。
让她觉得有些鸡皮疙瘩起立的是,其中一个声音还挺耳熟——可不就是六皇子萧凛的声音嘛!而另一个,怎么听怎么像是她自己——
黎苏苏就近找了个假山作掩护,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去。
不远处,湖心亭里有两个人。
一个是“她”,一个是“萧凛”。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两人现在的亲密姿态。
眼见着梦里的叶夕雾坐在梦里的萧凛腿上,娇笑着喂他吃葡萄,黎苏苏既尴尬又无语:
什么啊?原来叶冰裳害怕恐惧的事情是这个?怕叶夕雾抢走她的夫君?
不过转念一想,按照原主叶夕雾那种“烈郎怕缠女”的做派,也的确很难让人放得下心。黎苏苏又觉得很理解叶冰裳了。
她没兴趣再看亭中那让她汗毛直立脚趾扣地的场景,准备继续走自己的路,去找陷在梦里的叶大姐。却不想,她刚转过身,就听身后亭中半声短促惨叫,而后是湖里“扑通”一声。
黎苏苏猝然回头。
亭子里的“叶夕雾”已经不见了,她在湖里。
——她的尸丨体在湖里。
那是一张和自己一样的脸,惨白的面容还残留着惊愕与恐惧:她被人生生用手扼断了咽喉。
而前一刻还与她柔情蜜意的人负手站在亭边,看着湖里半沉半浮的尸体,面上是一种悠闲且放松的神情。他似乎很满意自己亲手制作的这幅“作品”。
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目光穿过风中摇摆的柳枝,径直钉向黎苏苏。
那自然是“萧凛”的脸。
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却阴郁而冷酷。
黎苏苏悚然一惊,又勃然一怒:
“澹台烬!”
“萧凛”慢慢走了过来。
黎苏苏分毫不退地与他对视,试图用目光将他杀死。
澹台烬笑了。
“怎么,我杀了‘你’,你觉得生气吗?”他说,“可那又不是真的你。”
黎苏苏十分怀疑他下手去拧假叶夕雾的脖子的时候,脑补的就是真正的自己。
所以她冷冷道:“喔,谁知道呢。正常人可揣摩不透变态的想法。”
澹台烬似乎没听出来她在骂他。
他更认真地端详着她的脸。他问:“方才,那朵花开放的时候,你为什么想要把我推开?”
黎苏苏继续冷冷瞥他,顺便翻了个白眼,“你看上去那么脆,一不小心死了怎么办。”
因为角度的关系,她并没有注意到澹台烬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微的不解。
她只听到那个问题精又问:“我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去了好吗?!
——但这话不能说。
黎苏苏很响地哼了一声,勉强收回自己丢出去的白眼,敷衍道:“反正你不能死——你就当是我看你顺眼,不想让你死吧。”
澹台烬神色古怪地看她,而后移开目光,不说话了。
问题精闭了嘴,黎苏苏却很有话说:“对了,你来了多久?你见到我大姐姐了吗?”
她已经做好得不到回答的准备,没想到小魔神这次竟挺配合。
“在她的宫殿里。”澹台烬往中殿方向指了指。显然他已经用“萧凛”的身份见过她了。“我告诉她这是梦,但她不愿意醒过来。”
黎苏苏:“什么叫……‘不愿意醒过来’?”
半刻钟后,中殿。
黎苏苏看着坐在窗边,穿着隐绣凤纹的皇后燕居服,正噙着一抹温柔微笑缝制小孩儿衣物的女子,不禁感觉头大如斗。
小魔神还在一边说风凉话:“你看,她喜欢这儿。”
黎苏苏已经懒得瞪他了。
她缩回被墙挡住的角落,皱着眉、抿着唇,担忧又心烦地来回走了几步。
记得幼年时,她曾在经卷上见过一对双生姐妹的记载,她们一人可操纵心魔幻境,一人可绘制太虚幻境;前者引人自戕,后者诱人沉溺。如此看来,这梦妖制造的梦境竟是二者的结合:在害怕中崩溃会死,在希冀中迷失也会死。无非一个死得痛苦些,一个死得“幸福”些。
“我得让她醒过来——她必须得醒过来!”她停下脚步,坚定道,“既然她沉溺于美梦,那我们就想办法……”
她这话没说完,因为有个宫女突然出现在拐角处。
黎苏苏警惕地看着她:对方或许听到了他们讲话。
但她又注意到,这宫女走路的姿势十分奇怪,像是鞋子不合脚,又或者是——
那宫女在三步开外站定,好似在观察他们。
——奇怪,这神情怎么也有些微妙的熟悉?
脑海中灵光一闪,黎苏苏突然想起前日御苑中的“惊鸿一瞥”,再联想自己和澹台烬进入梦境都被迫换了身份——
她产生了一个让她自己都觉得离谱的念头:“六、六殿下?”
“宫女”颔首道:“叶二小姐,澹台殿下。”
——这宫女竟然真是入梦的萧凛!
黎苏苏目瞪口呆,忍不住在“澹台烬版萧凛”和“萧凛版宫女”之间来回打量:只见“萧凛”脸上挂着冷嗖嗖的神情,而“宫女”则是一派端和正气。
这可真是李逵见李鬼,尴尬中透着一丝滑稽。
而顶着宫女身份的萧凛乍见到另一个“萧凛”,也感到有些奇妙:他从没试过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自己,今日倒是新奇的体验。
但如今有更要紧的事,他便将这些先放在一旁,解释道:“魇妖将你们掳到了南郊半枕山,我们一路追来,小师叔留在外面破阵,微生公子与我先一步用法术进来找人。”
黎苏苏立刻问:“那国师呢?他变成了谁?”
“我们是分头寻找的,他应该没有进入冰裳的梦境。”
澹台烬本来已抬起头认真听他们讲话,可萧凛这话一出,他马上又兴致缺缺地扭过头去,事不关己地去看在树干上忙碌来回的蚂蚁。
好在黎苏苏也没指望与他一起商议——和小魔神比起来,显然是这位六殿下更靠谱啊!
于是她简明扼要地将前因后果叙说一遍,末了又道:“所以我想,如果让大姐姐觉得这不再是一场美梦,而是她急于逃离的噩梦,或许就能让她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萧凛微一迟疑,但时间不等人:叶冰裳身体本就柔弱,结出的魇之花又实在太多。再拖延下去,她很快就要被花朵吸食干净了。
“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终是点了头,“就照你说的,结束掉这个梦境吧。”
可这时,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却突然插进来。
“哎呀,不行的。”她说。
“这样虽然能够——或许能够——迫使她醒来,但会加重她的心魔。”
角落处的三人同时看去。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穿着一身浅桃色蝴蝶穿花百迭裙,微卷的长发松松扎成两条辫子,坐在墙头晃脚。
“这么说吧,”她对他们很友好地笑了一下,继续道,“虽然人人都知道梦是虚幻的,但是人的念头很多时候可不受理智控制。”
这话很有道理。然而——
“你是谁?”
***
墙头上的姑娘自然是牧越瑶。
她化作蝴蝶跟随微生舒与萧凛一行人来到半枕山,进入魇妖结界。而后微生舒与萧凛分头找人,她便也跟着一起。
然而微生舒没找到澹台烬,反而先见到了月莹心。
当然,起初他并不认得这个陷在噩梦里的女子,而是牧越瑶眼尖认了出来,告诉他这就是曾经照顾过小质子的那个嬷嬷。
“是和他一起从景国来的呢。只是前些时日,不知为何疯掉了。”
微生舒这才多看了一眼。
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像对待之前看到的那几个沉沦噩梦的人那样,屈指往她嘴里弹了一滴精纯的木灵,暂且护住她的性命。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可他没有注意到一朵魇之花正在隐蔽处悄悄绽放,衣裾拂动间,便将那朵半开的花从藤上打了下来。
花瓣坠地,白雾弥漫,转瞬将他带进梦境。
——待在他肩头的牧越瑶也没能幸免。
“……热水……”
“陛下,娘娘……”
“快……”
“太医!把太医都召来!”暴怒而担忧的男声在殿中响起,夹杂着女子的痛呼。
在这一片慌乱中,微生舒睁开了眼睛。
他正站在回廊边上,眼前是来回穿梭、步履匆匆的宫人。她们或是端着水盆,或是举着托盘,面上都是紧张而惶惶的神情。
金色的蝴蝶从他肩头翩然落下,化作一个长发微卷的小姑娘。她穿着一身浅桃衣裙,裙角坠这小小的金铃——正是牧越瑶的真身。
“这是哪里?”她问,“看上去不像盛王宫——是谁在生孩子吗?”
微生舒没有回答。
他不言亦不动,安静旁观。
在他眼前,一盆盆热水送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
宫殿中女子的惨叫已经嘶哑,接生嬷嬷焦急的声音蒙着惶遽与不安:“娘娘,用力啊!”“娘娘!”“——快、快取参片给娘娘含着!”“再拖下去,娘娘和孩子都保不住了!陛下,如今——”
“废物!”男子的声音又响起来,他已经愤怒到崩溃的边缘:“一群没用的混账!给朕保住柔妃!若她出了事,你们全要陪葬!”
“轰——!”
半空惊雷炸响,浓云密布,电蛇飞舞。
明明是正午白日,周围却已经暗得像是晻晻黄昏。
在隆隆雷声里,牧越瑶怔然望向仍在不断聚集的黑云,喃喃道:“那是什么?”
看起来……可不像是什么吉兆啊。
她刚刚产生这样的念头,宫殿中就传来接生嬷嬷的一声尖叫。
殿中沉寂片刻,随后爆发一连串惊慌恐惧的吵嚷。
牧越瑶不知发生何事,将手轻轻一挥,隔空推开了宫殿紧闭的窗户。然而等她真的看到其中情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把窗子关上了。
——就在那刹那间,她看到了躺在被血浸透了的锦被上的男婴。他的手里还拽着柔妃的肠丨子。
——因为知道自己将被放弃,他果断杀了生母,想要出生。
“怕吗?”微生舒问她。
牧越瑶见得多,这点儿血还不至于让她觉得害怕。
她想了想,说:“只是有些……不可思议。如果这是小质子的过去——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天道要赋予他生而弑母的命运?”
这个问题,微生舒也不能回答。
他看向天边的黑云:或许是感应到了男婴的降生,那些黑云和雷声慢慢消散、远去了。
阳光重新洒落,周遭时空却突然一阵模糊。
待一切再度恢复清晰,两人已经来到了一间寒酸残破的屋子里。
屋角的枯草堆旁,扔着一个破烂肮脏的襁褓。
微生舒走过去,在襁褓边半蹲下去。
被胡乱裹在里面的男婴已经脏得看不出模样,血污和着泥土裹满了他的全身。
他半抓半抱着一只死老鼠,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想来是那只老鼠想要咬他,反而被他抓住,当做了食物。
如今并不是隆冬,死掉的老鼠已经开始腐烂发臭了,但他仍然舍不得把它丢掉。
微生舒伸手拿走了那只死老鼠。
男婴已经虚弱到几乎不能动弹,但还是试图用小小的手去抓。
微生舒把老鼠扔到一边,将自己的手递过去。男婴立刻抓住了他的手,一口咬下:刚刚出生的婴孩,就已经有了锋利的指甲和牙齿。
或许天命如此,它予他弑母的罪孽,却又要让他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男婴喝饱了血,抓着微生舒的手睡着了。
牧越瑶在一边看得龇牙咧嘴手指幻疼,忍不住说:“这只是梦境。你改变不了过去的。”
微生舒小心抽回手来,在男婴沾满血污的襁褓上轻轻拍了拍。
“你应该会觉得熟悉吧。”他说,“这个梦境……这只魇妖。”
牧越瑶沉默片刻,点点头。“它的身上有荒渊的气息。”
所以她和微生舒才一直称其为魇妖而非梦妖:荒渊魇妖,是比梦妖更棘手的存在。
梦妖的幻境皆是虚无,魇妖却能凭借记忆中的一点气息,真正触及梦中人的过去。若假以时日,令其成长为魇魔,那么所过之处、所视之物、所闻之声、所动之念,皆可被它拉入亦梦亦真、非是非虚的幻境。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惊问:“难道,你是想——”
微生舒却已站起身来。
在呼呼的风声里,他原本的墨色眼瞳一瞬变成了琉璃般通透而神秘的淡紫。
三千轮回,命运紫瞳——他以自己的血与男婴建立了联系,此刻便是借魇妖梦境回溯过往,究命运大道逆推因果!
下一刻,梦中天地“嗡”地一震,魇妖幻境彻底破碎!
牧越瑶在反震之力下倒退两步,立足站定。
她立刻看向微生舒。
幻境破灭得太过迅速,她不由担心是微生舒的推演触碰到了某些不可言说的禁忌。
微生舒依旧站在原处。
他眼中的紫色已经退去。然而等他微微阖眼复又睁开,一行鲜血突兀地从他眼中流出。
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痛苦。他的脸上是一种近乎悲哀的神色。
“怎么了?”牧越瑶从没见过他这样,一时被吓到结巴起来:“有——有有什么不对吗?”
微生舒摇摇头,毫不在意地随手拭去脸上的血痕。
他换了个方向,“这边。”
他走得很快,牧越瑶提着裙子小跑跟上。不多时,眼前出现一棵葱茏蓊郁的古树——树下横七竖八倒着三个人。
哦,树上还捆着一个。
“他们还没出来。”微生舒看看萦绕在几人周围若隐若现的白烟,“想必是梦中出了什么变故,你去看看吧。”
“那你呢?”
然而看到微生舒的神情,牧越瑶立马识趣改口:“好吧,我不问了。”
她说不问就不问,半点不拖泥带水,转身往捆在树上的素衣姑娘那里去。
所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蝴蝶妖的天赋技能便是“入梦”。她不必去触碰那些盛开的花朵,整个人便化作一缕灵烟,轻飘飘地没入叶冰裳的眉心。
魇妖的结界里又恢复了安静。
微生舒往前走了走。
他不在意地上的泥土苔藓,径自跪坐下去,小心将睡梦中的澹台烬扶起,半揽在怀里。
似乎有什么事覆压在他的心头。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将手轻轻在青年的膻中、神阙、气海等几处要穴拂过。
半晌,他将手放下,惯常的温和笑意渐渐隐去。
结界里虚假的阳光落在他的衣袖上。他一动不动,维持着将人揽在怀里的姿势,兀自陷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