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伯,珠宝和美人伯嚭都收下了。”
越国王宫正殿之前,文种身穿缟服,窃窃对范蠡说。
宫中布满了吴国的兵士,他们刚刚占领了越国的王宫。一脸胜利的得意更助长了威武的气势。而这种气势在越国宫人眼中,只是血腥与耻辱。
“他怎么说!”范蠡虽是压低了声音,语气中的急切却是压抑不住。
他不曾为什么事情着慌,即是单骑闯入吴军,去救勾践时也是如此。然而现在他却也不能按捺。下一步,他们将陪着勾践跨入正殿。吴王夫差高高上坐的越宫正殿。
“他……没有给任何承诺,……夫差不是任何人能左右的……”文种叹气道。
范蠡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反而鼓励文种道,“不必过于沮丧,有总比没有强,要相信,我们付出的努力,总会获得回报。”
文种道,“我一路照你说的,低眉俯首,带领全部官员和百姓迎夫差入城,但愿我们的所作所为,真有用处。”
这时,一队吴兵经过两人身旁,两人停止了交谈。
“报告大王,勾践带到!”侍卫官力声传入。
范蠡与文种不禁脸色一凛,他们知道,决定越王勾践生死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
勾践与夫人合仪引领在前,虽是一身华服,却不免战败的落迫。虽是落迫颓败,却仍步出了王室的尊严。之后,便是上大夫范蠡,还有身披缟服的大夫文种率下的百官。
已经算不上百官。
不久前还意气攻吴的勾践绝不会想到,终是这时,跟在他后面的忠臣良将,也不过了了十数人。
国兴则百鸟朝日,国败则树倒狲散,人心冷暖,勾践身披华贵也不过是凡间一人,无法左右。只是那个从映霞谷出世的青年还在自己身边。他对那个青年说,“一国之君,必死在城破之时。”
那个青年却说,“即是一国之君,怎可轻易言死!大王铸下的错,只能大王亲自来更正!”
范蠡啊范蠡,你以为夫差是什么人!?纵你谋略过人,这一次也不可能扭转乾坤!
勾践带领亡国之臣立于曾属于他的大殿之上。他昂头挺胸,依旧气宇轩昂。他直视曾属于他的王座上的夫差。一种仇恨却沉痛的直视。不是以败寇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王者最后的尊严。
他已经失去了最后体面自尽的机会,而这,是现在他唯一能为自己做的。
夫差却喜欢欣赏败者这种毫无意义的挣扎。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胜者自是赢得天下,败者必然苟且屈辱。尊严,岂是作个样子便能留下的!?
可笑至极!
但,夫差此时却不说话,只是这么悠然自得地瞧着勾践。
因为手下败将越是挣扎地厉害,他越有胜者的骄傲。他正充分享受着这一刻的胜利。充分享受着可以随意处置仇人的快感。
他要直接一剑抹了勾践么?这样会不会太便宜了这个废物?他状若闲适,睥睨着,掂量着,哪种方法处死勾践,才能浇灭三年来对勾践的满腔仇恨。
同时,他玩味地,表面却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站在勾践身后的那个青年。
范蠡。
从进城开始,他就一直在等待范蠡的后招。
可是,伍子胥已经派人占领和排查了所有可疑的角落,证明会稽城内并没有任何潜伏的疑兵。
越国,是真的降了。
这难道不奇怪么?
范蠡没来之前,勾践虽然苟延残喘,却仍然在负隅顽抗,可拥有了范蠡的越国,反而毫不挣扎地投降了。
范蠡,你不远千里地赶到这里,甚至连性命都毫不顾惜,难道,是为了把勾践和越国送到寡人的面前?
不,绝不可能。
夫差马上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所以,范蠡,你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夫差仔细揣度着范蠡,想要看穿眼前的这个人。
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的、这么安静的、这么仔细地注视这个人——或者说,这是三年来,这个人第一次这么看似乖顺地站在他的面前。
对,看似乖顺。
在他眼中,范蠡只是看似乖顺,不会再多了,这是他的直觉。
但是,事已到此,范蠡还能做些什么呢?
半时,他好整以暇地伸了个懒腰。
算了,不猜了,无论怎样,他都不介意——总之,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要开始品尝胜利的滋味了。
“勾践,”夫差缓缓开口,勾唇道,“三年不见。”
“听说这三年,你过的极好,”夫差道,“让你以为有本事打我吴国的主意?”
“真不知道谁给你的自信,”夫差讥笑道,“自不量力。”
“你的这帮能臣么,都没有一个人好好劝劝你么?”
夫差讥诮地扫了一眼勾践身后的大臣们,眼神最后似有若无地落向范蠡。
“勾践,还不给大王跪下!”伯嚭厉声道。
勾践听着夫差的话,心中羞愤不已,却仍是那般矗立,纹丝不动。
副将王孙骆正是立在下处,见勾践如此,便上前一步,喝道,“跪下!”
王孙骆本就是爱假虎威之人,本是想着借了吴王威严恫吓勾践,一步紧迫而上,未想给自己留下丝毫余地。
只是他一步甫上,勾践便遽然转身怒视,丝毫不减的王者气势一下压住了他的嚣张,他浑身一抖,不觉自退一步,颜面无存。
勾践继而转身向夫差怒吼道,“杀了我!杀了我!”
夫人合仪本是挽了勾践的手臂不住一颤,猛地抬头,直盯夫差,双目紧撑,倒吸一口凉气!
范蠡也顾不上先前的策略:所有人都要卑微地垂首,满足夫差骄傲自负的心理。
他也同时抬头,但这并不单单出于合仪般的紧张,他还要在那一刻抓住夫差表情的变化!那是最宝贵的信息!能否保下大王性命的预兆!
夫差遽时双眼一犀!
那是——杀意!
“请吴王赐死——!”范蠡挺身而越于勾践身侧,乞道,“——越王勾践!”
“请吴王赐死越王勾践!”
文种带领百官,身披缟服,皆俯首跪地,随范蠡乞道。
吴国殿上将士,见此景,都随着夫差不由一愣。
随即,夫差心中冷笑,哼,又是这一出戏。
入城的时候就是这一出戏,现在又是这一出戏,范蠡,你当真想让勾践死?
“越王不死,不足以谢全国子民!恳请吴王成全!”范蠡继续乞求道。
范蠡声落时,殿内一片寂静。
这一刻,殿内气氛变得紧张,令人窒息。
这一刻,关乎一个曾经的王者现在性命的归属!
范蠡总是胸有成竹,这时,却也心怀忐忑!他对夫差的判断,一切都只是推测,在这样的时刻,谁都不会有万全的把握。
提起宝剑的声音!
在这样因肃杀而显得异常安静的气氛下,听觉总比视觉先行一步!
夫差提了父王阖闾的遗剑,沉步走了下来!
一步步,叩击着每个人的心!
夫差似是有心从俯身于前列的范蠡身边擦过,而后立在了勾践身前。
他俯视了这一片跪倒的缟衣,眼意却落在身后的范蠡身上,双眸瞬间变得锐利:哼,自作聪明!寡人就顺了你的意,结果了勾践,看你还能做什么!
“你要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夫差转色对勾践道,“寡人成全你!”
语音未绝,剑已出鞘!
一声王者龙鸣响彻高殿!
勾践未动,似要将一身尊严灌顶这一剑!然而夫人合仪失色了!越国降臣失色了!只有一人面色极力保持如常!
范蠡!
你将如何!?
“越王勾践自三年前登基……” 在这风驰电掣的一刹那,一句平和的语音,生生阻了夫差一剑斩下的剑势!“……以仁义治国,深得民心。这次亲率出兵,惹下大祸,是他唯一犯下的过错。如果以死谢罪,越国百姓将永远铭记,”范蠡顿声道,“越王勾践。”
旋尔,范蠡急声催促道,“求吴王快快动手!以保全越王的名节!”
“杀了我!杀了我!”勾践趁夫差一时停顿,偏扑向那剑锋,似印证了范蠡的话,只求速死,未给自己留一丝余地,“杀了我!”
就在勾践要撞上那剑锋时,夫差猛然飞起一脚将其踹翻。
“勾践!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冲撞大王!”伯嚭急中顺势上前挡在夫差面前,指着勾践骂道,“你以为你想死就死得了么?我告诉你,你的生死现在是大王说的算,大王让你活,你就得活,大王让你死,你就得死!”
“说得好!”夫差赞道。
夫差斜睨了眼愤怒而狼狈的勾践,转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范蠡,“范蠡,你费尽心机去闯会稽山,难道不是为了救这个废物,救越国?怎么,你就是这么救勾践的?你的那些阴谋诡计都去哪了?你难道真的想让寡人杀了勾践??”
范蠡不卑不亢道,“启禀吴王,范蠡是人,不是神,此战败局已定,没人能救得了越国,亦没人能救得了越王勾践,我只是希望,能为我的王保留住死后的名节,这是我能为我的王做的最后的事情。”
范蠡说罢,恭谨地俯跪于地,头极是低,几贴于地,就好像——一只彻底被征服的羊羔。
这在夫差眼里,极为受用。
“你倒是坦率。”夫差扬眉道。
一切已成定局,看来,还是他高估了范蠡。
不过也是,事已至此,即便范蠡再足智多谋,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但……夫差略一迟疑,审视着范蠡……为了让勾践体面的死,值得范蠡冒险跑到会稽城吗?
体面的死?
哼,夫差冷笑道,想得容易!
伯嚭此时道,“大王,先王最恨的就是这个勾践,不能让他死的这么痛快!应该想办法先好好折磨折磨他,以解三年来我们心头之恨!”
“不错,”夫差对勾践道,“你想死的有尊严,成为越国的英雄?寡人偏不让你这么死!”
“大王!此战的目的就是杀勾践、灭越国!”伍子胥叫道,他突然嗅到一点不寻常的味道,觉得事情有点脱离了轨道,“依老臣之见,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直接一剑了结了他!”
“唉,伍相国,现在大王要杀这个勾践,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可这三年来,大王因为这个勾践受了多少苦?如今,怎么能让他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死了?当然要千倍万倍地让他还回来才行,”伯嚭道,“大王,依微臣之见,我们不如把他带回吴国去,让他当牛做马,过最下贱的生活,什么时候大王解恨了,我们折磨够了,什么时候再杀了他,不是更好?”
“还是你的鬼主意多!”夫差抓起早已落败不堪的勾践,语气鄙夷地逼视道,“你这个亡国之君!跟寡人回吴国,做寡人的奴隶!不,”夫差恶劣地笑道,“寡人还缺一条看门的狗。”
“寡人会在你死前慢慢地、好好地招待你,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我死也不会去吴国受你的羞辱!”勾践绝望而愤怒地吼道。
夫差更加恶劣地蔑笑道,“你要现在死也行,如果你死了,寡人就杀光所有越国的人,给你陪葬!”
勾践怒吼道,“天杀的夫差!”
他刚要起身冲向夫差,就被身后两名士兵死死地摁在地上,狼狈而徒劳地挣扎着。
“哈哈哈哈,”夫差大笑着,“勾践,寡人一向很仁慈,寡人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让你好好想想,是去吴国做寡人脚下的一条狗,还是在这看着越国举国覆灭!”
“把这条丧家犬押下去!”
士兵得令,将勾践拽了起来,拖出了大殿。
而勾践被拖曳着,狼狈着,却不住地诅咒着、谩骂着,如涸辙之鱼般,无望地挣扎着。
大王……俯跪的范蠡紧紧攥了衣袖下的双手,抿紧了嘴,眼中涌动的,是暂舒下一口气的希望、是喜悦、是担忧,还是……想为自己的王挡下此刻屈辱的一份国士的忠诚。
夫差深深地望了跪在地上的范蠡一眼,转身带着伍子胥和伯嚭离开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