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惕将那带路的小童送回家后,转身往村长家返回去。
那里明显有古怪。
他回忆着折返的路,没走出多远,便察觉出不对劲来。
——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
薛惕顿足片刻,复又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到底是谁?
他猛地回头,只看见孤零零几座茅草屋,什么可疑人物也没有。
就在他心神不定时——
一只幽绿的萤火虫飘到了他的眼前。
薛惕一惊,足尖点地向后跳开,那萤火虫扑了个空。
他立刻朝村长家的方向拔腿跑去。眼下能护他周全的,有且只有妙衍!
他急速跑着,忽然膝窝传来两道钻心的疼痛,一下子栽倒在地,连翻了好几个跟头,沾了满头的草叶子。
薛惕深呼吸几下稳住心神,手脚并用爬将起来,正要继续跑,小腿肚又如遭重击,剧痛难当,狠狠栽进了灌木丛中,两腿不自觉地痉挛,稍一动弹便是钻心的疼痛,已是穷途末路!
他咬牙忍着疼,抬眼望去,一轮皎洁的明月下,那发着幽暗绿光的萤火虫,如催命的厉鬼向他飞来。
到了这种时候,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搏他一搏,兴许能有条生路!
薛惕双唇微动,喃喃诵念操纵萤火虫的咒语,那虫子在半空飞舞的动作,竟倏地停了。
他见起效,口中继续念咒,萤火虫却掉转头往别的方向飞去。
怪了,自己并未下达这样的指令,怎莫名其妙飞走了?
就在他疑惑之时,下一刻倏地一个黑影飞身跃起,直向他扑将过来!
薛惕手脚冰凉动弹不得,心中纵有千百道法术也难以借这浅薄的修为施展,胸口一沉,心道:与其狼狈逃窜不如慷慨赴死,好歹也能落个体面。便闭上眼,坐等殒命。
过了片刻,敌人却未有什么动作。
薛惕睁开眼望去,那黑影竟定在空中一动不动。
他眨了眨眼,忽见得一道白练荡开月光游弋而来,将那黑影紧紧捆住。
竟是妙衍!
原来那边妙衍察觉出调虎离山之后,飞身跃起径直往薛惕的方向而去。隔了十几丈远遥遥望见薛惕被黑影追杀,且摔跌在灌木丛中无法脱身,自己手中的剑又无法救急,便在脚尖踏出阵法将那黑影定住身形,又从腰间乾坤袋中拿出许久不用的拂尘,将其捆住。
若此人真是崇琰,则必定无法困住他太久。
妙衍飞落在薛惕身旁,轻轻将其扶起。
薛惕虽双腿剧痛,却强忍着没吭声,硬是稳稳站定,实在撑不住才靠在一旁的树干上。
他擦了擦鬓间的冷汗,扭过头看向妙衍。
妙衍飞至空中的黑影面前,凛声道:“阁下可是萤月代掌教?”
黑影戴着面具,看不见相貌,并不回答妙衍的问题,只道:“妙衍真人功法了得,百闻不如一见。”
妙衍见他不答,又道:“萤月教伤天害理、道所不容,阁下还是快快收手吧。”
黑影却笑了一声,“你身上有我教的萤火虫?”
妙衍还未来得及反应,乾坤袋里一小瓶突然飞窜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妙衍面前轰隆炸裂!
树下的薛惕望见空中炸开火花,脱口便喊:“妙衍!”
黑影身上的拂尘断裂开来,定住他的阵法似乎也失去了效果,他活动了几下筋骨,低头对下方的薛惕道:“你家那小姑娘快死了,故而你也活不得!”
薛惕身形大震,靠在树干上的肢体如抽空了力道般跌落在地,他盯着黑影,目眦欲裂,心下愈发不安。
黑影正要说话,突然一道刺骨冰凉横在了他的脖颈间。
银白色的剑身折射出通透的月光,煞白且无情。
几缕横断的发丝悠悠飘落,落入尘泥。
“好剑。”黑影气定神闲,甚至笑叹一声,“如此神兵,不该只用来斩断头发。若是能刺进敌人的胸膛,当是一大快事。”
妙衍心头一跳。
上一世,她正是被崇琰一剑刺在胸口而死。
但现在并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薛菡若是走出了阵法,她定会有所感知,可目前薛菡那里并无异动。
这黑影莫非是在说谎,故意诈薛惕,好让他心神不定、露出破绽?
黑影不顾架于颈间的剑锋,转头看向妙衍,“真人可是在想薛菡之事?”脖颈处一道血痕幽幽渗出几滴血珠。
妙衍只道:“你破不了我的阵法。”
黑影大笑道:“我何必劳神费心破你的阵法?那小姑娘会自己出来的!”
妙衍正要反驳,倏地心中一紧。
——薛菡竟离开了屋子!
*
院门被大力地拍着,月桂揉着惺忪的眼下了床,披了件小衣走到园门前,懒懒地开门道:“你是何人,这大晚上的都歇下了……”
门外是陈仲理留在府里的小厮,他点头哈腰地赔笑道:“好姐姐,您受累了,可方便请四夫人和菡姑娘起床?陈相公在孚县找到神医了,神医年纪大不便过来,让小的来接夫人和姑娘过去瞧病呢。”
月桂瞧了他几眼,不耐烦道:“你又不曾陪着去孚县,怎就知道他找到神医了?”
小厮指了指院门外面的几个大汉,“陶掌柜特意差人连夜赶来报信呢,这还有假?月桂姐姐快去通传吧,耽误了姑娘的病情可就不好了。”
月桂正要答应,混沌的脑子里突然想到薛慎曾严厉嘱咐过不能让薛菡踏出房门,便转口道:“我去问问,夫人和姑娘愿不愿意现在去可就另说了。”
她来到屋门前,蹑手蹑脚推开门走了进去,见榻上薛慎正搂着薛菡熟睡,不便叫醒。正准备将院门外面的人打发走,薛慎却起身了。
那敲门声震天响,她早就被吵醒了,轻轻起身,附耳问道:“门外何事?”
月桂放低声音将事情详细说了,薛慎听罢登时便想去,忽然心中又一个咯噔,冷静了下来。
妙衍仙人在屋子四周设下阵法保护薛菡,若是随意踏出此门,后果不堪设想!
薛慎让月桂将院外的一行人打发走。月桂领命出去,劝说那小厮带人回去,不等回答正要锁门,小厮连忙道:“别关门——月桂姐姐,陈相公让小的带封信给夫人,好姐姐呈上去给夫人吧,看完信再做决定也不迟。”又从袖口摸出一对坠子塞到月桂手里,“有劳了。”
月桂不动声色地将坠子收入怀中,朝他笑了笑,接了信返回屋中。
薛慎拆开信细细读去,拧紧的眉头逐渐舒缓开来。
月桂见状,小声问道:“主子,这信上说的什么?”
薛慎笑道:“夫君说他已将此事告知妙衍仙人。仙人的意思,既已找到了神医,便不必再待在屋内了,尽快治病为上。——月桂,你快去收拾菡儿的衣服,备好汤药,我们即刻就去!”
她回过头,柔软的目光投向女儿娇嫩的脸庞,心中一阵感慨,不禁又落下泪来。菡儿这段日子受的苦,总算有个头了!
薛菡听得屋内一阵窸窣声,朦胧间睁开双眼,只见母亲和月桂正收拾行装,似乎要出门。
她嗫嚅道:“母亲……这是要去哪?”
薛慎闻声,赶忙走到床边,轻声道:“乖女儿,你再睡会,等我们收拾好了就带你去孚县治病。”
薛菡疑惑道:“可妙衍仙人不是说不可以出门吗?”
薛慎笑道:“仙人也同意了的,否则母亲怎敢带你出去?好了,再睡会吧。”
薛菡点头,又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自己正被伺候着套上衣物,然后被背了起来,向外走去。
薛菡还没睡醒,恍惚道:“母亲……这是要出门了吗?”
她软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睛,想要找到薛慎的身影,眼前却仿佛有一道幽绿飘飞过去。
“……母亲?”
刚起床的孩子声音沙哑,如幼鸟初啼,在困顿中寻找母亲的庇佑。
她又看见了那道幽绿——不是幻觉,正朝自己飞来——
“——趴下!!”
薛菡被这道呵斥吓得一个激灵,彻底清醒。月桂背着她还没反应过来,凭直觉直愣愣地扑倒在地,护住薛菡。
不过眨眼间,一道剑光闪过,将萤火虫拦腰切断,随即一团火光在院子中庭的上空爆炸开来。
薛菡吓得直往月桂怀里钻,眼泪扑簌簌坠落。
院外的几人见计划失败,转身拔腿便跑,却不料被一柄利剑挡住了去路。
几人抬头望去,只见一白衣女子持剑当风而立,目光锐利如冰,冷声道:“萤月教邪门歪道,连这小姑娘也不放过!今日我柴玉澄必要好好教训尔等贼人!”
几人吓得双腿抖如筛糠,跪地连声求饶。
那边厢,薛慎总算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人是陈仲理派来的,信是陈仲理亲手写的,他假传妙衍的话,让自己误以为可以去孚县看病,就是为了骗薛菡出门!一时间心中又悔又恨又怕,但凡自己再往前踏一步,她的菡儿就要殒命了!
薛慎从地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将薛菡一把抱进自己怀里,哽咽道:“菡儿不怕,是母亲不好,不该带你出门……”
薛菡双手死死攥紧薛慎的衣服,不住地哭泣。
薛慎轻拍背心安慰着薛菡,怀里的小姑娘渐渐平静了下来,呼吸也平稳了。
她松开薛菡,轻轻抚去她脸颊上的泪珠,苦笑道:“这下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出门了,一切等妙衍仙人回来再说,我们进屋去。”
薛菡点点头,不经意目光看向一旁,脸色煞白,惊骇道:“母亲——那里有萤火虫!”
薛慎转过头,只见一抹幽绿正朝母女二人飞来!身体已先一步将薛菡压在身下,牢牢护住。
院外的柴玉澄正将脚底下的几人捆在一起,忽听得院内又是一道爆炸声,心道不好,一个移步便来到院内,眼前情形却让她心口一沉——
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惨白的月光下,匍匐在地的薛慎被炸掉了半张脸,已没了知觉。
薛菡从薛慎身底下爬出来,已哭不出声音,只弓着背瘫坐在地上,张大了嘴止不住地喘着气,泪如雨下。
然而她那美丽优雅的母亲,这次并没有再拥住她。
柴玉澄蹲下身双指探向薛慎的鼻息,接着将人翻正过来平躺在地,口中念念有词,右掌在薛慎的上空挥过,从袖口摸出一方帕子盖在她受伤的那半张脸上,然后站起身来,薛慎的身体也随之浮空,缓缓飘进了里屋。
薛菡擦干眼泪,一步步跟在柴玉澄身后,半个字不曾问。
薛慎的身体落回榻上,柴玉澄对薛菡道:“在下刚刚施展法术,令堂性命无碍,只是这花容月貌……”
薛菡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又强忍住,哽咽道:“薛菡替薛氏一族谢过仙人救母之恩。只要性命能保住已是幸运。”
柴玉澄叹道:“不必谢我,我来这里还是受了妙衍的委托,你这屋内的阵法也是她所设,待在这里养伤,会恢复得快一些。”
薛菡点头道:“妙衍仙人自然也是薛菡的救命恩人。问元山上下皆是救济苍生的仙人,此恩此情,无以为报,他日必当登门拜谢……”
柴玉澄安慰道:“好了,我知道你心中难过,不必故作老成。我不是世俗之人,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好生照顾你母亲,若有难处,只管去找问元山!”说罢走出屋子,脚尖点地凌空飞去。
她长叹一声,又气又恼。
师妹此前请她来这里看看薛家的情况,谁知道萤月教竟安排了两只萤火虫,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实在歹毒阴险。
薛慎半张脸毁了容,该如何向师妹交代?还有那薛惕,得知自己的姐姐遭此大难,又会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