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闹到了宴上,老皇帝被裴珩气得直咳嗽,酒意和怒气一同上头,骂道:“今日是六皇子满月酒,朕宴请众人,你倒在这里惹事生非,你眼里还有君臣礼仪吗!”
自从四年前萧旸还朝,他从未对裴珩如此疾言厉色,可见是动了怒。
萧宥满头满脸是血,昏厥了过去,被淮安王抱在怀里,另一个嘴歪脸斜,被仆从抱着未醒,等太医赶来医治。
淮安王老泪纵横:“我儿是哪里得罪了睿王,叫你下此毒手?你父脾气古怪不合群,你比他更甚!”
其他几个贵公子或侯府少爷,霜打的茄子似的瑟瑟发抖,显见敢怒不敢言。
裴珩只朝着皇帝一拜,没什么表情:“淮安王世子和几位小少爷污言秽语,辱及我睿王府,臣不能不怒。”
他右手骨节上还沾着血,也不遮掩,拱手时格外显眼,挑衅一般的冷然气度,气得老王爷脸红脖子粗。
皇帝只道他又要给他父王抱不平,但以萧旸声望,哪里会有人敢骂,便觉是借口,怒道:“朕倒要听听是怎么个辱法!”
裴珩却不说了,冷冷的不言语。
萧知遇在旁立着,木然垂头,嘴角紧抿,太子一瞧便知道定然不是只关乎睿王府,转而向几名世子少爷问话:“可有此事?”
这几人先是争辩:“我等对先睿王绝无不敬!”
但再被问及说了什么时,均是吞吞吐吐,面色不安。
皇帝猜到一二,面色变了几遭,气冲冲拂了袖坐下,偏那老王爷没眼色,不依不饶地指着萧知遇道:“二殿下,方才你也在旁,你便说说,我儿可曾对睿王无礼!”
萧知遇牙关紧咬,一声不吭,老王爷气急道:“二殿下不出声,莫非是偏私!”
眼看还要起争端,萧容深劝说道:“父皇不如问问那嬷嬷,她在场,应也听得分明。”
老皇帝点点头,命内侍张春过去问话。那嬷嬷顶着睿王的目光,满脸惶恐,倒知道厉害,那些大逆不道的若说出口,自己也要遭殃,便拣了没那么腌臜的说了,却也足够让张春面皮紧绷。
张春过来向皇帝回话,因不是什么好话,便悄悄附在耳边,这些污言秽语听得皇帝面色陡变,看了眼屏风后的长公主和昭斓,再看向萧知遇。萧宜明和萧容深看这情形,已猜出什么,前者望向萧知遇,目光不无戏谑冷眼,他与淮安王世子有过交情,自然知道萧宥的嘴能肮脏到何种地步。
淮安王老眼昏花不知究竟,还待再问:“如何?我儿可说了什么没有?”
皇帝勃然大怒:“还问?管管你的好儿子!竟敢污言秽语辱人清听,若教朕来罚,便该打断他的腿!”
淮安王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跌在地上说不出话,还有些不敢置信。皇帝在气头上,眼看太医来了,更是骂道:“请什么太医,咎由自取,让他长长记性!”
这便罚了一年俸禄,连同他那些狐朋狗友,一个个挨了罚,有些官职在身的也降职惩戒,一群人瑟瑟发抖跪地领罪,不敢辩解。
老皇帝气血上涌,咳声连连,骂完了这些纨绔,终于看向裴珩。
裴珩眉毛都没动一下,袖手瞧着。
他对裴珩目中无人之举显然不快,但裴珩口称睿王府受辱,丝毫不提二皇子和昭斓郡主,已算维护天家颜面,他便沉声道:“你此举情有可原,朕不怪你,但在宫中行凶伤人,不能不罚,朕责令你在家闭门思过三日,你可有怨言?”
裴珩稍稍躬身:“臣领罚。”
*
皇帝气得不轻,留了二皇子说话。
萧知遇一直垂眉敛目,老皇帝见他神色灰败,皱起眉道:“裴珩能替你出头,你也该解气了。”
萧知遇默然。
他并不认为裴珩只是替他寻仇,事关昭斓和睿王府清誉,裴珩自然不会坐视。
皇帝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安慰次子,很快转入正题:“今日昭斓在宴会上离席,听宫人们说,是裴珩找的她。朕知道裴珩和昭斓曾经谈婚论嫁,但这种事你莫放在心上……裴珩能有软肋,能念着长公主的恩,记着昭斓的情,是好事。”
言下之意,是劝他容忍昭斓。
萧知遇一时间无话可说,这是把他和昭斓当做什么了?
哪怕退一万步,他也从来没有立场要求裴珩,容忍不容忍,不是他能决定的,他一向有自知之明。
只是这种话从他的父亲嘴里明明白白说出,尤其让他难堪。
心里思绪纷涌,他面上还是恭敬沉默的模样,不发一言。
“安国公有意结交裴珩,朕也知道,”皇帝坐在椅子上,拍了拍扶手,“他只要安分,看在两家姻亲的份上,朕不会说什么。但若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朕不会任他坐大,便是长公主的情面也不管用。”
他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停顿许久,才转开了话头:“朕将你赐给裴珩,你可知道为什么?”
萧知遇顿了顿,一种屈辱感登时涌上心头,他艰难道:“父皇宽仁,是要与先睿王旧部……”
老皇帝嗤笑道:“萧旸父子与朕的嫌隙,可不是你一桩婚事就能消除的。”
“朕不想看到安国公与裴珩联姻,朔州宗室女中与裴珩年龄相当的不少,倾慕者更有之,朕之所以选了你,是因为……你没有后路。”
萧知遇滞住,几乎不能细想这句话中的深意。
皇帝又给他分析了利弊:“你在翠微院幽居多年,与宜明容深都情谊泛泛,在宫外也无甚依靠,将来若是思远继承了朕的位子,你的后半生怕是不好过,倒不如出宫去,多条出路。”
这番话,算是第一次将太子萧思远和萧知遇的龃龉放到明面上。
且不说早已尘埃落定的储位之争,便说皇帝还在朔州时,与发妻张氏相敬如宾,膝下只萧思远一个嫡子。他立了功进京受封郡王,却带回好几个侧室,其中的陆氏更是重臣陆文桢之女,极受宠爱,这便冷落了张氏。张氏终日郁郁,那时府上许多人便疑心,就是因陆氏母子,正室娘子才会郁结于心,终至难产。
萧知遇头更低了些,没有出声。
父皇口称出路,但嫁去睿王府能称得上什么出路?他最好的归宿就如贵妃生前筹谋的那样,该远避边关,而非被父皇推进这个乱局。但事已至此,他也无心反驳。
老皇帝已习惯了次子的木讷沉默,捋着胡须慢慢地道:“若是裴珩夺权——”
萧知遇一怔,陡然出了一身冷汗,“父皇……”
说出这等猜忌之论,皇帝依旧面不改色:“有些事朝臣们不敢说,朕心里有数。”
他接着道:“朕百年之后,若裴珩夺权,你虽是朕强赐给他的,但有了夫妻情分,当然不会像你的兄弟们那般叫他忌惮,不至于身死。那时你便忍着些,好好过完下半生。”
话说得平静冷酷,却也算得上为这个儿子的将来考虑了。
皇帝又叹道:“只是怕我们两家之间恩怨太重,不能善了,一旦闹翻,他裴珩若是个狼心狗肺的,将来顶着骂名也要伤你。”
萧知遇却想到,裴珩待他虽猜疑冷漠,倒也不会无端害他性命,父皇何出此言?除非父皇笃定了,他们之间真的会到不可挽回的局面。
他心里有了猜测,慢慢垂下头,道:“父皇想让孩儿做什么?”
话说到明面,皇帝笑道:“你总算聪明一回了。”
说着,重重咳嗽几声,有了疲态,“你应也看得出裴珩的野心。如今朝堂上不乏拥护者,萧旸旧部在朝中根基深,光是南衙十二卫中,便有半数与睿王府关系匪浅。只四年便死灰复燃到这地步,假以时日,必生祸患……若能早早发现端倪,也能免去一场灾祸,朕让你入睿王府,便是要你留意一二。”
早在指婚之初,萧知遇便有这个心理准备,但真听皇帝亲口说出,仍觉心里一冷,“我……我怕我有负父皇所托,裴珩对我戒心深重,我在睿王府也处处受限……”
皇帝咳嗽着一抬手,“朕知道,裴珩心思深,朕原也不指望你,你在睿王府呆着,便是震慑提醒。至于裴珩——”
他说到这里,微妙地瞧了萧知遇一眼,“他待你不同,朕看得出来。”
话已至此,萧知遇不知该说什么,僵硬立着。
父皇说得再仁慈,再冠冕堂皇,他也听得明白:他与昭斓一样,都是父皇所准备的裴珩的“软肋”,兴许哪一天便用上了,哪怕在他在裴珩眼里,情分未必能占多少。
萧知遇只觉心越来越沉,长久无话。
皇帝哪里会管他答不答应,只任他沉默,许久才问道:“听闻裴珩袭爵至今,睿王府仍称他为世子?”
这点睿王府上下对外并不掩饰,早该传遍了,萧知遇低声道:“是,裴太妃哀恸先睿王离世,命全府暂时不改称谓。”
他说得斟酌,老皇帝却冷笑一声:“是么?怕是他们的野心不止一个睿王之位,宁愿多等几年,等裴珩谋朝篡位,直接改称他为‘陛下’罢?”
这话诛心之至,带着冰冷的杀意,萧知遇当即跪倒在地,“父皇息怒。”
他心知以裴珩脾性,未必没有那一天。
睿王府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口等着,他却去了翠微院,他不想回到睿王府,但身在宫中,又觉气闷。
萧宥那些肮脏言语犹在他耳边响动,他又想到张春和嬷嬷瞥向他的目光,含着几分同情怜悯。他进而想到裴珩,更开始不由自主地猜测裴珩当时的目光。
裴珩听到那些污言秽语时,是否也用鄙薄的目光看向他?
他脑海中一会儿是裴珩昭斓站在一起的模样,一会儿想起父皇的那句“朕之所以选了你,是因为你没有后路”,转眼变作众人嘲笑的“宫外都说他是齐人之福”,乃至于围绕他以男身下嫁裴珩的下流话语。
桩桩件件,几乎教他喘不上气。
他胡思乱想,更不愿意去那睿王府的马车,车上裴珩也许还在,此时此刻他一点也不想见到裴珩。
他吩咐进宝替他另找了辆马车,进宝劝他在宫里歇一宿,他却像刺猬似的,决意不肯,进宝只得忧心忡忡去了。
马车从北门出了宫,赶车的宫人驱车往睿王府行去,萧知遇却说想路上多转转,醒醒酒,宫人照他吩咐掉头去往西面,走了半圈正要绕回,二皇子忽然叫了停,掀帘子下了马车,示意这宫人回去。
“那殿下您……”
萧知遇只道:“我一个人走走,不必跟着,睿王府自会派人来接我。”
宫人见他神色古怪,似有怒火,便不敢再说,驾车回了。待马车声远去,萧知遇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街心,仿佛不知该往何处走,孤月下怔然立着。
宴会上他喝了不少酒,这会儿一并发作,烧得他脑中难得冲动,忽而转身,往京城西门走去。
这时候已过子时,街上空无一人,惟余萧知遇寂寥踉跄的脚步声。
他走得很快,心却不知在哪里,到了西城门时,遇上一队巡逻的执金卫,那领头的坐在马上,喝道:“宵禁时刻,尔敢违命出行!”
萧知遇从袖中拿了腰牌迎着火光一晃,是禁中之物。宫中贵人行事,他们自然是管不得的,武官认出了,抱拳道:“得罪了,请。”
萧知遇一言不发,往城门而去。
武官在身后犹豫望着,他总觉得萧知遇面熟,偏想不起这位贵人在哪里见过,便多看了几眼,目送萧知遇向城门守卫出示腰牌,出了城门。
直到将皇城巡逻一遍换了防,武官终于迟钝地想起,那是二皇子,他见过睿王府的阿努在这人身后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