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李神都搭着两位后辈，御着飞舟一路疾驰，李寻源跳脚骂人时，她们三人已经来到了剑宗边缘的周国境内。

“你既是在桐州住过几年，如何？要不要回去看看？”李神都同聂焕面对面跪坐着，正在下棋。她这飞舟的质量是郑和光比不得的，说是飞舟，实则算是座房子。吃的、睡的、玩的一应俱全。离她二人不远之处，柯莳正翻着几本书卷，对照着修改道论。

聂焕往天外一望，下午的日头正盛，她微微眯眼看了看，只道：“已经到桐州了么？”

李神都心中默念御器法决，而后伸手虚空一点，便生出张微微发光的地图来。飞舟化作黄色光点在地图上缓慢移动，桐州便在它右前方不远处，微微闪着绿光。

“再有一个时辰吧。”她估算了一下，而后答道。

“回去看看也无妨，”聂焕一顿，又道：“我娘还葬在城外。”

申时末尾，她们三人降落在青岗村后山，离当年聂焕苏醒之处相去不远。

“左右只是个小山村，没有什么好看的。我去拜访一下故人，你们若是觉得无聊，便去附近州城里寻个地方落脚。”聂焕对她二人道。

李神都站在高处将这村子打量了两眼，便点头道：“我在州城等你。”她又看向柯莳。

柯莳虽说对山村并无兴趣，倒是对聂焕的故人们有些好奇，便道：“我跟着你在这村里转转吧。”

三人就此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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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全眼睛不好已经有三四年了，请郎中来看过两次，都说只是人老了，渐渐有些看不见乃是寻常事，抓过几方明目清肝的药来喝过也不见效，干脆就不再管了。这日下午，将近黄昏的时候，有人自村尾来，他刚做完活路，正在门前歇脚，却见那两人朝自己走来。等到再走近些，他虚着眼睛仔细分辨，是两个陌生女子。许是来问路的也说不定，他这样想着，把旱烟搁到一边，却听见其中一人招呼道：“全伯，好久不见。”

且不说方全已是两眼昏花看不清人，便是他眼神清明倒也未必认得如今的聂焕。他侧着耳朵听了听，确实不识得这声音，便开口道：“我现在眼神不好，还没认出你是哪家的妹子？”

聂焕一笑，道：“我是聂焕，十几年前梧州水患逃难来的那个。”

她这样一说，方全自然便想起来了，就是从前说要求仙那个丫头，临走前还藏了一大包银子留给自己，也不知道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哎呀、哎呀焕妹子么？”方全连忙起身，招待她二人往屋里去，嘴里不住道：“稀客稀客。”

“不必麻烦，只是顺路过来看一看罢了。”聂焕拉住要去烧茶的方全，和柯莳一同坐在堂屋里。他家里人现在都还在地里干活儿，这时只有这个老头子回来歇息。

“你当年说要去找仙缘，可找到了？”方全便也坐下来问道。

聂焕摇头，只撒了个谎：“虽没找到仙缘，如今却也还是有安稳的差事做着。”听她此言，柯莳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方全却是一副果不其然的样子，只道：“唉，我便说小孩子家家的......这些年倒是辛苦你了。”

“多谢方伯挂念，”聂焕又道：“全伯，方才你说眼神不好，是怎么回事？”

“人嘛，年纪大了，多多稍稍有些毛病。”方全摆了摆手。

聂焕闻言，便掏出两瓶锻体/液来，放到他面前：“恰巧我这里有两瓶不错的药，大夫说是包治百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洗脸洗澡的时候倒上一滴，权当药浴那样用，或许有效。”

方全听她说包治百病的时候就笑起来：“世上哪里有包治百病的药哟。”

聂焕也笑：“您姑且试试看，横竖也不吃亏。可当我是诓您，把这药随处一扔了事。这药别处可难找。”

“好好好。”方全连声应着，要给钱给她，聂焕自然是拒了他。聂焕又把柯莳介绍了一番，三人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就告了辞。走之前她趁着方全眼神不好，又往桌脚下面放了些银子，想来那家中年青人回来，找见了便晓得她的意思。

聂焕一路走，一路和柯莳介绍着，这处她曾经逮过山兔的，那处她钓过鱼。边走着，边似个散财童子似的往从前照顾过她的人家中投银锭子，便是与这些人了结尘缘的意思。非是说一定要给钱，只是修者向来是要用些自诩再不亏欠的法子，求个心安。

聂焕到李婆婆坟前扫过一回墓，洒了一杯酒，便带着柯莳出了村，要往桐州城外的乱葬岗去。不过比起祭拜李婆婆，这回便要庄重许多。她先去城中买了香蜡纸钱不说，又买了卤好的鸡鸭，一壶上好的烧酒，这才和柯莳去祭奠当年那死去的女子。

“梧州安平南县陈聂氏之墓”这木头做的碑已然腐朽不堪了，上面的字只隐约可见。小小的坟包长出的荒草几乎和别处的连在一起，聂焕一把火烧过，点上香蜡，摆好祭祀的鸡鸭与果品，便开始在墓前沉默地烧起纸钱来。她并不怀疑这墓中的女子与自己此身有血缘之亲，时隔多年再看见这块墓碑，聂焕仍然心头有些酸楚。

柯莳学着她的样子在墓前拜了拜，只是没有磕头，她也蹲在一旁安静地烧纸，两人谁也没讲话。

青烟直上，待到最后一杯酒洒过，火已燃尽，聂焕起身欲走，却忽地觉得头晕目眩。恍惚之中她记起来女人的脸，并非是当初那张可怖惨白的样子，而是一副虽有病态却十分温柔慈爱的模样。

“阿钰、娘亲不能陪你了......以后，自己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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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

“是怎样？”聂焕猛地惊醒，便看见李神都和柯莳正看着自己，李神都的手指还搭在自己脉间。她意识到自己的梦话被听见了，只道：“无事，只是梦见了从前的事，有些，伤心过度。”

李神都露出一副戏谑的神色，也不知信没信，只道：“修道之人，你心性还不够稳啊。”

虽然人是醒了，柯莳仍然忧色难掩。李神都见状，干脆把她拖了出去，道：“死不了，别管她，等她歇一歇就好了。走，这城中有家铺子的烤鸭倒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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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聂焕终于记起这身体从前的种种。她原本是叫作聂钰儿的，母亲聂琼心家中乃是梧州当地一家小富商，父亲则是个在聂家做上门女婿的秀才。再在这之前，聂清归本是依附在天陨剑中的一缕将灭的残魂。

这事情说来并不复杂，聂琼心从前同聂钰儿讲过，家中两三百年前是有一位修仙者的，而那柄供在祠堂里的断剑便是祖宗留下来的宝物。这家人虽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大家族，不过也以修仙者后人自傲，是以虽然几代之中并没有人再有修仙天赋，家中的女子也并不外嫁，只招婿上门。因着家中也算小富，从前的日子虽说不上锦衣玉食，也是过得颇为舒适的。直到后来梧州遇见百年难遇的水患，当时正是春末夏初，梧州大坝例行修缮，不料坝上还未动工几日便是连绵不绝的暴雨。暴雨冲垮了大坝，聂钰儿那在工事边充当临时文书的爹没了，家中的家产也被冲没了，她娘虽是个病秧子，到底是果决的，孤儿寡母弃了家产就轻身上路，要往鹤州去投靠亲戚。

可雨水实在是太多了些，两人在山间走着，不免受冻挨饿。反复两次之后，聂琼心的喘病便严重了，以至于到了桐州便撒手人寰，留下个也发着烧的孤女，聂钰儿也没挨得过去，再醒来便是聂焕了。这便是聂钰儿的记忆，而聂焕，或者说聂清归则记得更早之前的事。

她已在熔岩湖之中不知道被灼烧腐蚀了多久，从开始的痛不欲生，到后来的麻木，期间过去多少年？聂清归记不得了。大多数时候她静静依附在天陨的残体上，忍耐着，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也是一捧炽热暴烈的岩浆，她快要消散了。一点一点，在岩浆翻滚的碰撞声中，她的理性与意识都被燃尽，最后只记得一个念头：活下去。

在看不见尽头的炼狱之中，聂清归连活下去的念头也逐渐消散了。在神魂俱灭的前一瞬间，她久违地感受到了外界的生机，冥冥之中，天道的意志降下，而后南洲连绵不绝的火山带开始剧烈地爆发。

聂清归再有意识时，她的神识“听”见了一个女人的祈求：“若先祖有灵，保佑我儿能顺顺利利降生。”

顺着这个声音，聂清归触碰过去，那是一个有身孕的女人，不过肚子里却是个死胎。活下去！她的残魂顺应了强烈的求生本能，占据了那无法形成神魂的胎儿的躯体，受到胎气的蕴养，自此安然沉睡。聂清归从来便不是夺舍了聂钰儿的身体，她便是聂钰儿，聂钰儿便是她，聂钰儿乃是她主体意识沉眠之时，这身体自然生成的意识罢了。也不怪当聂钰儿消散之后，聂清归便再次醒来，全然覆盖了从前的意识，将它们挤在识海角落中，以至于宛如失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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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桐州修养了三日，李神都便带着两人继续赶路。路过鹭州时，柯莳只回家祭拜过自己的娘亲，上了一柱香，便悄然离去，她爹甚至不知道她竟回来过，也不知这便是此生柯莳最后一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