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歧舌’一名的由来?”
扶疏摇头。
“‘歧舌’二字,本形其实是‘歧蛇’,意指从中分岔的蛇[1]。”沉冥话音低缓,“又因歧舌国的皇室后代天生有双舌,才误传为现在的‘歧舌’。”
“原来如此,”扶疏秒懂,“所以双头蛇在歧舌立国之初就有了?”
“不错。双头蛇是他们权力的象征,自古豢养在皇室,由历代国君承袭。”沉冥边说边倒茶,“正如东海之龙,大荒之凤,双头蛇乃是歧舌的镇国之宝。”
扶疏敏锐察觉到关键:“可如今国宝死了这么久,歧舌国君却无动于衷,子民也毫无反应。”
“这是一点。”沉冥将茶盏推到扶疏面前,“此外,歧舌皇室有祖传的控蛇秘术,能让蛇怪俯首听令。”
“这么说,蛇怪落到黑衣小鬼手里,极有可能是国君和他狼狈为奸。”扶疏刚说完,又立刻否决掉这个想法,“不对。”
“嗯?”
“若国君是自愿呈上蛇怪,想必同时也会交出控蛇秘术,不至于让它失控,最后被杀。毕竟蛇怪代表了皇室在百姓心中的神圣地位,能留则留。”扶疏的预感不太美妙,“他该不会是被小鬼威胁了吧?”
“我也疑心。”沉冥拂袖起身,“国君是否被人威胁,我们去了便知。”
扶疏一口抿了茶,擦嘴道:“走吧。”
沉冥朝院中瞥了眼,忽问:“要叫乐神一起么?”
“……不要。”扶疏还记着仇,“他嘴碎,指不定又怎么编排我。”
“你既不心虚,又何必理他。”沉冥看上去不以为意。
“他吵得烦人。”扶疏胡乱摆摆手,“就让他在这陪青梧吧,这两人能疯到一块去。”
“哦,那我们得偷偷走。”沉冥低笑,“他若是知道你去凡间不带他,又得闹。”
“有道理。”
扶疏朝外望了眼,两道人影还跑得欢。他拉住沉冥的衣袖,身形一闪,屋内眨眼就空了。
伶伦猛然觉察不对,步子一顿:“靠,什么情况?”
……
歧舌国,圣蛇大街。
砖石铺就的街道宽敞平坦,两侧皆是圆顶屋房。房顶最上端戳个尖尖,异域风情浓厚,和桑枝的建筑风格完全不同。
每户的尖尖上都挂着野物毛皮,有的新鲜,有的早已干瘪,随风飘摇。扶疏简单扫了眼,瞧见棕熊、猎豹、草原狼、白狐等等,都是双数。
“这上头挂的,全是他们自己猎来的?”扶疏问。
他已化成了凡人装扮,竹簪黑发,春衫长靴,一身少年气。腰间挂了条银链,末端坠着香囊,走起路来叮当清响。
“嗯。”沉冥负手走在他身侧,“此处民风野蛮古朴,百姓多以捕猎为生。”
神君大人这次没再扮做护卫,而是一拢素袍,玄纹云袖,看着比扶疏年长几岁。两人并肩而行,倒像是某府的贵公子带着胞弟出街赏玩。
扶疏一路打量那些毛皮,各色物种都有看到,却唯独不见蛇皮,好奇道:“他们为何不猎蛇?”
“蛇是他们的信仰,动不得。”沉冥脚步微顿,“这条路尽头便是皇宫了。小疏,你打算用什么身份进去?”
“嗯……水灾难民?他国使节?国君亲戚?”扶疏歪头想了想,感觉都不够严谨,“我还是抓个人问一下吧,看能不能套点话。别一进去就露馅了。”
他抬头看四周,发现这里的人衣着也颇有特色。姑娘们个个窄袖短襦,肩颈裸露在外,腰身紧收;小伙则毡帽圆领,皮草围腰,踩着麻练鞋,典型的猎户装扮。
最奇怪的是,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人都成双成对,鲜少见谁落单。
迎面走来一男一女,扶疏上前道:“打扰一下。我们从远处游历至此,久闻歧舌国君盛名,想要亲自进宫拜访。请问国君一般何时会接见子民?”
女子看了他一眼,诧异道:“国君不在皇宫里。”
“那在何处?”
“风月楼。”男子稍热情些,主动给他们指路,“你们先这样走,再那样走,然后路口拐个弯……就到了。”
“多谢。”
他说得十分含糊,难得扶疏听懂了。循街走了一会儿,果真瞧见风月楼的木匾招牌立在眼前,里头人声鼎沸。
踏步进去,立刻迎上来个热情伙计:“客官里面请!来吃酒吗?”
扶疏客客气气道:“来见国君。”
“啊?”伙计的表情有些为难,“国君眼下恐怕在忙,不太方便……”
“我们从外地来,没太多时间。”沉冥打断他,“叫他晚点再忙。”
伙计:“?”
扶疏赶紧把沉冥往后拉,小声道:“哥哥,我们现在是凡人,见国君不能用这么嚣张的态度。”
“嚣张么?”沉冥不解,“我就是正常说话。”
扶疏哭笑不得。
伙计刚要开口,里面突然传来一道清亮喝声:“外乡人?叫他们进来!”
伙计顿时像得了圣令,再无半点犹豫,点头哈腰把人往里引。
扶疏闻声眯起眼,望向沉冥:这声音耳熟吗?
沉冥微一颔首:是他。
二人走到里侧的厢房,门一推开,就见黑衣少年懒懒躺在里面,手里晃着瓶酒。抬眼看到他们,咧嘴一笑:“哟,还是熟人。”又用下巴一指旁边,“坐。”
伙计将人带到,恭恭敬敬关了门,出去了。
扶疏也不见外,席地而坐,捞过个空盏放在面前:“算卦算到这里来了?”
沉冥在他旁边坐下。
“算什么卦,闲得无聊出去乱玩罢了。”少年看着心情不错,主动给扶疏倒酒,“你们不是住桑枝,怎么跑到歧舌来了。有事?”
“久闻歧舌国君大名,这次刚好路过,想来看看是怎样的人物。”扶疏松握着酒盏,将肘弯搭在膝头,“没想到是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少年撑桌笑了好半天,才直起腰,“看来我这个国君当得很成功啊。怎么样,见到是我,作何感想?”
“失望。”扶疏坦言。
“别失望。来都来了,陪我喝一杯呗。”少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歧舌的风土人情还是有点看头的,你们有空可以到处逛逛。”
“说到这个,”扶疏刚好想问,“我方才走在街上,瞧所有人都是结伴而行,没有谁落单。这是为何?”
“这里以双数为尊。”少年将窗挑开道缝,望了一眼,又合上,“兽皮挂双数,贵族有双舌,国宝也是双头蛇。就连人,也要有伴才会一道上街,否则打死不肯出来。”
他显然不知道扶疏二人的底细,提到双头蛇时口气随意。
扶疏了然:“所以你孤家寡人,才会在这里喝闷酒。”
“也不全是。”少年挑起坏笑,“这里有的是人陪我,我看心情点就行。”
“……这里是青楼?”
“嗯呢。”
“……”
扶疏住了嘴。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小鬼看着年纪不大,经验倒是不少。
“不会有人活这么大,还没逛过青楼吧?”少年嘻嘻打量他们,食指轻叩着桌沿,“呆不住的话就回去咯。”
没套出话来,怎么可能回去。
“来都来了。”扶疏定神,抬手给他倒酒,“你要我陪你喝酒,那你酒量如何?先透个底,我怕不小心把你喝趴了。”
小鬼一双眼睛贼精贼精的,不灌醉怕是不那么好套话。
“看不起我?”少年白了他一眼,“我纵横酒场这么多年,还从来没遇到过对手。”
“吹牛。”扶疏把酒盏往他鼻子底下一放,“喝到你三天都爬不起来,信不信?”
“信你个鬼。”少年立刻就上套了,抓过来一饮而尽,又给扶疏倒酒,“你也满上!”
沉冥看了二人一眼,似要开口。
扶疏给他传密语:没事,我心里有数。这小鬼看着嫩得很,喝多了好套话。
沉冥微微扬眉,不说话了。
然而事实证明,扶疏显然轻敌了。这少年天生喝酒圣体,酒量比寻常凡人不知大了多少。扶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酒过十八巡,屋里清醒的人只剩下沉冥一个。
少年两颊潮红,半趴在桌上哼哼唧唧,嘴里不知道骂的谁。扶疏也没比他好到哪去,最多还能坐直。
“这就不行了?”他强撑着继续给少年倒酒,溢出好些,“酒量也不怎么样嘛,你爹是不是没教过你喝酒。”
“我爹?哈哈哈哈哈哈哈……嗝。”少年傻笑一阵,双眼迷蒙看着他,“我没有爹。”
扶疏动作微顿。
“那你是从哪来的,”他泼泼洒洒把酒递过去,“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来头可大了。”少年一口闷,举着空盏抻着脖子喊,“我是歧舌国君!”
扶疏嗤笑,自顾自闷了一杯:“行。那我就是天君。”
“哦?”少年摇了摇手,笑音含糊,“那我不能跟你喝了。我们阴府和玉京,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