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人喝醉后,有不同的反应。
尚泽世原先一直以为,自己喝醉后至多犯困加口渴,不会像别人那样无理取闹和胡说八道,直至小房子一边端来醒酒汤一边说出了事实。
“昨夜,尤召侍坚持要给陛下换完寝衣再离开,结果半天不出来。奴才进来看时,您正抱着尤召侍的左胳膊说梦话,什么‘好竹子’还是‘好柱子’之类的,还把右腿搭在了尤召侍的身上。
“快三更天的时候,您才松了手。这碗醒酒汤是尤召侍临走前在小厨房做好的,说里面加了橘皮枣干和青梅莲子,比一般的醒酒汤好喝。奴才已经叫人尝过了,您可安心喝。”
醒酒汤好喝与否,此刻的尚泽世真的不在乎。
她只想知道,自己昨夜梦到滚落斜坡的时候,怎么把尤意情的胳膊当成了救命竹子紧抱?
如果是因为尤意情当时刚好在身边,那就变成了另外的问题——尤意情为什么要留下来抢宫女的活儿?还上了龙床?
难不成是他无视宫里的规矩,想趁虚而入?!
不可能不可能,小房子又不是摆设,怎会无所警惕、不加阻拦?
尚泽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努力回忆马车驶入皇宫之后的事情。
可黯然销魂烧的后劲实在太大了,只有被尤意情喂水的过程还有点印象,其它则荡然无存。
回忆无果,只能问亲随了。
“尤召侍给寡人换寝衣的时候,你在暖阁外听到什么响动没有?”
因着照顾“龙颜”的需要,小房子不敢把主子昨夜酒后撒欢的细节讲出来,只能挑些无足轻重的回答。
“您和尤召侍似乎说了什么,但奴才只听清了一句尤召侍说的‘陛下不要闹了’。”
对于小房子的回答,尚泽世没有不相信的理由。
醉酒者只有在发酒疯的情况下,才会被旁人说“不要闹了”这种话。
故而,纵然心不甘情不愿,尚泽世也不得不接受自己昨晚失态发了酒疯的事实。
既然当着尤意情的面发了酒疯,那脸肯定是丢了,就是不知有没有说什么不能说的话、做什么不能做的事。
比如,把重生的事情讲了出来,还告诉尤意情,他本来是要做君后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尚泽世没法再见尤意情了,因为尤意情极有可能会把她当成疯子。
“忧愁”俩字大大地写在了尚泽世的脸上,小房子以为她担心的是被尤意情吃了豆腐一事,特意补充说:
“陛下,昨夜是宫女们给您换的寝衣。尤召侍不仅没帮您换成寝衣,还被您惩罚了。”
“是吗?”一丝意外之喜从尚泽世眼中掠过,“你说说,寡人罚他什么了?”
“据尤召侍所言,您因为不敬之罪罚他留下来按摩右膝。他还……”
“按摩算哪门子惩罚?!”
难得嘴巴比脑子快一回,却是在说了也毫无意义的时候,尚泽世第一次感觉自己在小房子的面前像个傻子一样,为了挽回颜面只好赶紧岔开话题。
“你接着说,他还做什么了?”
“尤召侍向奴才打听来着,问陛下为何年纪轻轻就患有痹症。奴才没告诉他,拿话搪塞过去了。”
右膝的痹症和尚觉香的病逝,是尚泽世在走向皇位之路上主动和被迫付出的代价,也是她不愿对外人提起的往事。
小房子侍奉多年,自然得明白主子的忌讳。因此,尚泽世知道他没对尤意情说实话之后,并不觉得意外。
眼看解酒汤的热气散得差不多了,小房子赶紧温言提醒。
“陛下快喝醒酒汤吧,待会儿还要去向太后请安呢。”
“请安”是次要的,“请罪”才是主要的。小房子改口无非是为了自己的皇帝主子留一份面子,这点尚泽世还是知道的。
可说实话,没多大意义了。
“大不了挨几句骂,总不至于真要拿小房子开刀。杀了小房子,上哪再找一个知心体己的太监?太后应该会体谅这一点的。”
在心中自我安慰过后,尚泽世端起解酒汤一饮而尽,把空碗递给小房子之际,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颤,或许是因为紧张过了头。
前世举行登基大典的途中,小房子就曾在百官跪拜的环节出现过手抖的情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即将当众接过传国玉玺的皇帝。
由宫人们伺候着梳洗完,尚泽世戴好双龙戏珠镶宝流苏金冠,换上玄底金绣龙袍,随后乘八人抬的轻步龙头步辇抵达了长福宫。
未进殿门,一个墨灰色的身影先映入了尚泽世的眼帘。
那人不是尤意情还能是谁?
只见他端跪于殿门左侧的柱子旁,神情严肃,嘴唇开合,似乎正在自言自语。
上了殿门前的台阶,尚泽世才发觉,原来尤意情在背诵些什么东西,听着像是《侍君守则》。
一个昨日刚入后宫的人,今晨就能背诵《侍君守则》,速度未免太快了些。
惊讶于尤意情的记忆力的同时,尚泽世想到了一种可能——“他该不会是天没亮就来这儿了吧?那岂不是没怎么睡?”
等走近了瞧,尤意情的双眼果然布满血丝,眼下还有乌青,一副昨夜没休息好的疲态。
因为谁,尤意情才没睡好觉?
心知肚明的尚泽世起初还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很快又改变了想法,认为尤意情是自愿去熬醒酒汤的,并无受人驱使,不能赖她。
“臣侍恭请陛下圣安。”尤意情就着双膝跪地的姿势对尚泽世拱手行礼,态度一改昨日在沐月亭的狂妄。
尚泽世习惯性地应了声“免礼”,却听尤意情回答说:“谢陛下,只是臣侍还未完成太后之命,不能起身。”
一听“不能起身”,尚泽世顿时意识到:因为自己昨日去了醉月迷花楼,所以太后怪到了尤意情的身上。
这下倒好,战战兢兢了整夜的小房子可以暂时松口气了,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此时,丁嬷嬷走了出来,跪下向尚泽世请安道:“陛下万福金安,太后正等着您呢。”
“嬷嬷请起,”尚泽世走上前扶起了丁嬷嬷,悄声在她耳边问:“太后很生气吗?”
预先了解“火势”,有利于斟酌接下来的应对措辞。结果,丁嬷嬷面带笑意地说了一句废话。
“您进去就知道了。”
打听“火势”毫无收获就罢了,见丁嬷嬷不肃然反倒含笑,尚泽世只觉心里毛毛的。
即将踏入门槛之际,尚泽世不禁转头看了尤意情一眼。
不管怎么说,尤意情是昨日才进后宫的侍男,又对她要去烟花之地的决定毫不知情,着实不该担下“疏于规劝”之罪。
如今眼看着尤意情病没好全,就跪在冰凉的地砖上顶着清晨的寒意受罚,尚泽世开始后悔昨夜冲动之下去了醉月迷花楼,以致于连累了无辜者。
倘若太后怪罪的是小房子,尚泽世还能用“侍奉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和“已极力劝说”等理由,给小房子开脱。
但尤意情是没有背景靠山的七品召侍,即便尚泽世使出从未使过的撒娇耍赖那招去为他求情,难保太后还会顾及尚泽世的面子,选择饶过尤意情。
毕竟,为了展现自己绝不姑息皇帝喝花酒的态度,太后总得找人来敲打敲打。尤意情目前是后宫里唯一的侍君,太后不找他找谁?
这些道理,尚泽世竟是直到眼下才反应过来。
她一方面觉得自己昨日被闷气冲昏了头脑,实在不应该,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可能遭到了失约的报应,因此才经常被尤意情搞得心神不宁的。
该来的还是要来,该面对的终将面对。无声轻叹了一下后,尚泽世提起裙摆迈入了殿中。
丁嬷嬷把尚泽世带到了西暖阁中,坐在暖炕上的太后正由两名宫女伺候着漱口,应是刚用过早膳的缘故。
想着先套近乎为宜,尚泽世便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然后关切地道:“儿臣给太后请安,不知太后早膳用得可还舒心?”
不料,太后并不领情,漱完口立即直奔主题。
“皇帝昨夜去了烟花之地买醉,哀家如何能有胃口?”
一不喊“霖儿”、二不叫“皇儿”,意味着太后这回生的气不小。弯腿屈身的尚泽世只好耷拉着头,主动承认错误。
“儿臣知罪,必不再犯。”
“你倒认得快,那就起来说说自己错哪儿了吧。”
太后的语气听上去有所松动,尚泽世心觉自己有望,继续编词。
“儿臣不该罔顾为君之道和皇家颜面,去那肮脏下贱之地饮酒作乐,上有愧于列祖列宗,下对不起百官黎民。任性妄为,实在愚蠢。”
一套像模像样的忏悔词说下来,尚泽世原以为自己和太后之间的氛围怎么着也该缓和了,事实却并非如此。
太后非但没有准许她坐下,还蹙着双眉诘问:“忘了你的尤召侍吗?你昨夜离宫前可曾考虑他的感受?”
“太后似乎挺爱护尤意情,那为何还要罚他呢?爱之深痛之切吗?”尚泽世光顾着在心里琢磨,一时忘了回答。
这时,丁嬷嬷向太后提了醒。
“太后,近来多雨,陛下旧疾在身,不宜久站啊。”
纵然旧疾在身是不假,尚泽世倒也没有弱到这就站不了的地步。丁嬷嬷话的既是提醒,也是台阶,就看太后愿不愿意顺着下了。
事实证明,丁嬷嬷说话还是好使的。
端着茶托的太后瞥了尚泽世的膝盖一眼之后,道出了让步的话。
“丁纯要疼你,哀家就不拦着了。”
“谢太后。”尚泽世见好就收,走到红木圆桌旁的椅子上乖巧地坐下了。
屋内的说话声一停,尤意情在殿外背诵的声音就传了进来。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尚泽世嗫嚅着开了口。
“儿臣昨日鬼迷心窍……执意要去醉月迷花楼喝酒……尤召侍对此一无所知……正所谓‘不知者不罪’……还望太后不要怪罪尤召侍。”
说话过程中,尚泽世一直不敢抬头去看太后脸上的反应。
进屋到现在,虽然太后不曾表现得严词厉色,但作为长辈的那种威严感只需简单的一瞥就已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了,让本就心虚的尚泽世越发忐忑。
太后看出来尚泽世是真不懂为何要惩罚尤召侍,倒也不准备拐弯抹角了。
“哀家知道尤召侍不知情,之所以罚他,是因为他昨日在沐月亭对你不敬,惹你生气了。这是哀家派他去寻你时,他自己主动承认的,背诵《侍君守则》的处罚也是在那时就定好的。”
要是换成昨日出宫前的心情,尚泽世现在肯定会觉得尤意情被处罚是罪有应得。可一夜过去,酒都醒了,她早就不生尤意情的气了。
况且,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良心不允许尚泽世袖手旁观,不替在外面受冻的尤意情求情乞饶。
“其实他没做什么不敬的事儿,是儿臣自己好奇醉月迷花楼才出宫的,不是被他气的。”
“你心疼他了是吗?”太后的唇角忽然上扬了些许弧度。
尚泽世没有多想,点了点头以示肯定。谁曾想,太后居然转头吩咐丁嬷嬷:“去把尤召侍的斗篷脱下来。”
“奴婢遵命。”
“他还病着呢太后!”
这次,尚泽世是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声音几乎盖过了丁嬷嬷。丁嬷嬷一看尚泽世变得紧张,当即停住脚步。
“你们年轻人啊……”太后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容,微微叹息着道:“既然彼此都有情,有什么问题是把话说开解决不了的呢?”
话题的方向突然走歪,尚泽世不由得在心里犯嘀咕:“怎么感觉太后前面所说的话都是在铺垫而已。”
“霖儿,你毕竟还年轻,和侍君的相处之道可以慢慢领悟,哀家只希望你今后莫要再冲动行事了。”
太后的这番语重心长的话,让尚泽世彻底确定:她昨夜偷溜出宫喝花酒的事情不是太后今日的教诲重点,和尤意情在沐月亭不欢而散的事情才是。
“看来,八成是因为尤意情对太后说我和他吵架了。他还真是厉害啊,每次都能撒一个真假掺半的谎把太后唬过去。”
暗暗佩服完尤意情的扯谎本事,尚泽世决定顺着太后的话头,为尤意情再求一次情。
“太后,霖儿真的知错了。尤召侍必是一早就来了您这儿,跪也跪了几个时辰了,您就宽恕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