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城市的生活,需要花上很多时间。
简单点就是绿灯过路,红灯停步。这些是我在这座城市流浪时就学会了。
但要完全融入进去,要做到不仅仅是遵守交通规则,需要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到一处要讲一处的规矩。
比如尿再怎么急也不能随便找个墙根就尿上去。
比如鼻涕不能随便甩或用袖子擦,当然,也不能舔。
更多的城市规则学习,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如预想中完美结束。
老高,也就是我的新爹,第一次带我进西餐厅。
老高不会做饭,他工作时我就跟他一起吃食堂,休息时就带我去街边大排档。退休当天,为了庆祝,顺便带我这个大山里的孩子尝尝鲜,于是我们就去了一家西餐厅。
在西餐厅发生的事我不太想回忆,后来和同学约饭来到这商场,我都会有意避开这家,就算路过看到也能让我心里不舒服一阵子。
在这家西餐厅,我从中学习并吸取到的教训是:方形玻璃杯里的柠檬水是用来洗手的,不能喝;选牛排几分熟等级有全生、近生、一分、三分、七分、全熟,没有二四六八分说法;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注意不要让刀与盘子发出刺耳的声音……
逼事多。
那时我刚落座便端起洗手用的柠檬水一口闷掉半大杯,还像个白痴一样问老高怎么不喝,这果子泡的水还挺香。
老高温和地笑了笑,眼角皱纹随笑容加深,端起长方形的杯子,跟我碰了碰,也喝了。
身着制服的服务生问我要几分熟的牛排,因为我八岁,所以我要了八分熟。老高跟我一样。
老高去给我拿了个免费的冰淇淋,牛奶味的。
冰淇淋是免费的,于是我自己又多拿了两杯。
他将其中一杯拿到自己面前:“帮你吃点,小孩冰的吃多了容易坏肚子。”
餐厅里放着轻缓的钢琴曲,顾客都很安静,也没人吃东西叭嗒嘴,跟演电视剧似的,一点也不像大排档那么热闹。
老高是民警,见多识广,人也和善。和他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情,但是在这种环境下,我们说话声音仍比平时小了许多。
不好玩。
牛排是在餐桌上现做的,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操作,很是惊讶。厨师把一块生牛肉放到我面前的黑色厚盘子,让我举起一大张白纸,那纸有点像卫生纸,却比平常用的卫生纸大得多,也硬得多。白纸挡住我的视线,余光见他拿着形状像手枪的东西对准牛肉,只听到“啪嚓”一声,我吓一跳,接着就是细微的油滋声,眼前的白纸溅满了油点。
厨师走后,我撤下白纸,面前赫然是一块烧熟的牛排!
牛排香味诱人,我迫不及待叉起一大块牛排,张嘴咬下,被烫到嘴巴。
“没看出还是个急性子。”老高有些好笑地说道。
我说:“烤肉不都是趁新鲜吃吗?之前吃烤串都是烤好直接吃。”
“那是串小冷得快。”老高解释道。
于是我拿起刀,模仿着店里其他人吃西餐一手拿刀一手拿叉的动作。动作生疏,手劲一大,盘子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在这种安静的环境下,食客向我投出探究的目光,那种感觉,像身处在漆黑的屋子,被突如其来手电亮光刺到眼睛。
我下意识把手藏在桌下。
“新手都这样,”老高坐到我身边,手把手教我如何使用刀叉,用刀切成小块,“多试几次就会了。”
“西餐真麻烦。”我边吃边抱怨道,“也没好吃到哪去。”
吃完之后,我去上厕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走进来。
视线不加掩饰地打量我。
我感到很不舒服。
他扬起下巴,神气道:“外乡来的吧?你这样的人我以前见过,来到这都是一个样。”
“什么样?”我问。
“还能什么样?”他笑嘻嘻道,“乡巴佬模样。”
我没接他话,拧上水龙头,侧着身体绕过他走出,许是对我无视他的态度搞得有些难堪,又不甘心地继续道:“那是你爹还是你爷爷,年纪挺大,第一次来?一把年纪,连牛排没有八分熟都不知道。”
我停下脚步,回身瞪他。
“看、看什么看,我说的是实话,谁进西餐厅穿你们这样,一大一小俩土鳖。连洗手水都喝……”
我很不高兴,走到他面前,快速伸手揪着他软趴趴的头发,把他往隔间里拽,他太吵了,于是我把他的头按进马桶里。
没按多久,餐厅工作人员就冲进来把我们分开了。
他满脸的鼻涕眼泪,头发一簇簇地黏在大脑门上,淅淅沥沥的往下滴着,张嘴哭嚎时眼泪混着鼻涕流进了嘴里,好恶心。
后来场面一片混乱,细节记不太清了。
“之前认识?”老高弯腰细细看了看我脸上的指甲印,见我摇头,他接着问道,“怎么打起来的?”
我示意他蹲下来,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他骂我乡巴佬。”
小孩的爹走过来,皱着眉头:“小朋友,告诉叔叔,为什么打他?”
“没打他。”我说,“我在请他喝水啊。”
老高捂着我的嘴把我请了出去,不知道他后来和孩子家长怎么协商处理,结束后我问他:“你们说了些什么?”
老高神秘一笑,像个老顽童般挤眉弄眼:“大人的秘密。”
我不太高兴:“你把我打他的原因说出去了?”
“没有。”至始至终他看上去也没生气迹象,“吃饱了没?”
“饱了。”我说。
“走吧,”他揽住我肩膀,“回家去。”
回到家,我以为老高会关上门教训我,但他只是如往常一般换鞋、放钥匙,然后靠进沙发里,摁下遥控器。
“你不打我么?”我走到他身旁坐下,印象中大部分城里人打孩子都是私下关起门教训。
“干嘛要打你?”老高奇怪地转看我。
“因为我打架了啊。”
“教训你之后,以后再遇到类似事件你还会动手吗?”
我仔细思考一番,点头:“会。”
用力揉一把我的脑袋,笑骂,“小兔崽子。”
“好歹不用担心你被人欺负了去,”老高叹口气,接着说,“可是儿子啊,拳头并不能解决问题。”
“那得用什么解决?”我问,“骂回去?”
他摇头:“也不是。”
“打不得骂不得,人屎拉头上,屁也不敢放一个,”我不解,“这不窝囊么?”
老高笑呵呵道:“真拉你头上,你可以打回去。”
“什么时候该打,什么时候该骂,我教不了你,得靠你自己悟。”老高点起一支烟,含混道,“你要学会不在意、学会无视、学会放过,要学会避免更大的争执,要学会化解矛盾……”
他说着说着,啧了声,评价道:“确实窝囊。”
“你的拳头不够硬,就不得不窝囊,活得久了就会明白,窝囊的时候远比硬气的时候要多得多,这口气你咽不下也得咽。”
他弹弹烟灰:“算了,别受人欺负,也别去欺负人。”
“真忍不了,就往他脸上吐口水。”他半开玩笑,“别把人打进医院,老爸我退休工资只够人住医院一星期,不然到时候咱爷俩得喝西北风。”
“还有,打不过就跑,别逞强,不丢人,什么都没有手脚全乎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