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的最后一天临江王刘荣于太尉府自杀身亡,他的老师窦婴抱着他的遗书和他母亲栗姬留给他的遗物来到长乐宫面见窦太后。
这是一个飞絮蒙蒙的春天,长乐宫的竹帘内外飞满这轻薄无情的“春雪”,宫女翻飞的罗袂、生出尘土的玉墀都被这北飞南往的东西黏住。重重屏风帷幕与门槛隔开深宫与嬉笑的人间,窦婴只有从琐窗处,才能看到滚滚流水夹带斑斑落红涌向宫外的渭水。
飞絮落水为萍,落泥为尘,落满人头顷刻便是三千白发。窦太后与窦婴姑侄相对,竟然像一对同龄人。窦婴一言不发地看着姑母,窦太后曳在地面的裙摆撑起整个窦氏的荣华富贵,垂在衣袖外生满斑点的手轻轻一挥,就可以让长安城地动山摇。
她信手一指,险些被山洪压死的烧碳工窦广国就从奴仆变成章武侯;她用那双失明的双眼一瞪,窦广国和窦婴就险些被送上丞相之位。窦婴毫不怀疑,假如她掀开膝盖下垫着的席子,那么漫天飘飞的柳絮也要恐惧战栗,再也不敢飞到人身上。
窦太后用战栗的手抱住长孙的遗书,她发出一声将死鸟兽才能有的哀鸣:“是王娡!”她语不成声,断断续续咒骂出王皇后的名字,“就是那个蛇蝎妇人杀了我的临江王!”
出宫门时窦婴才发现杂花蒙上一层密密雨珠,天地濛濛然起了大雾,远一片近一片都如隔山海不可听闻。乔木花草各有各的颜色,红湿翠嫩,浓淡不一,因为在雨中失去曲折形态而凸显了自己的芬芳和色彩。
窦婴看到路上的风光如云飘散,但直到车上伞盖撞落,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了些什么。他顺着伞盖望过去,看见一路飘过去的鹅黄嫩柳淡成一道影子,过去的胶东王现在的皇太子刘彻站在许多虚幻的影子前正看着自己。
皇太子的伞盖紧密贴着窦婴的车,伞盖下皇太子一手挑起车帘,另一手端然安放,斜飞的雨珠撒到他脸颊上,像他刚刚为谁哭过似的。
他们彼此相望,瞳孔中能清楚映出对方的身影。将他们拉在宫门外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枯槁如朽木,拥有像铁一样坚实的权柄;另一个正值盛年,潜伏在海面下等待日月的轮换。前朝的风雨往往在后宫女人的枕席上掀起又平复,即使是窦婴他们也免不了受其摆布。
“表叔,”皇太子微笑道:“现在你我二人也算是倾盖之交了吧!”
窦婴想别开头又忍住,“何止,现在臣与殿下不仅倾盖,还‘断盖’了呐!”
“这真是冒犯孔圣人了,不过孔圣人又道:‘君子之交淡如水’,这点我与表叔倒是做到了。”皇太子丝毫没有提及窦婴来见太后的用意,他以一种似乎没留神的态度说起自己的马车夫是如何如何不称职,为窦婴许下一匹良驹的补偿,最后又绕回了东宫和馆陶公主。
他像一个好学的弟子说起他读的那些儒家经典,从《公羊传》到《左传》再到《国语》,窦婴惊奇于他的功课,发现刘彻确实像卫绾提到的那样聪颖好学。这令他又想起了故去的临江王刘荣,他确实并不如刘彻出色,但刘启不该为这个理由谋杀了他。
“刘彻好像并不知情,我们的相遇似乎真的是场意外。”窦婴想着,这令他紧绷着的心弦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对未来的忧伤和愤恨。朝廷官吏受前秦世卿世禄制影响,往往由追随高祖刘邦的沛县功臣子侄与刘氏宗亲担任,少数由后宫夫人们的家人充任。
窦婴前四十年的尊贵不在于他的才干和忠诚,在于窦太后像铁一样快腐朽殆尽的双手;后四十年的恩宠本应该由故去的临江王给予,可是后者彻底成了这雨幕下的幽灵鬼魂。
他仰天看着千万滴雨珠连成的雨幕,遮天蔽日无物可逃遁。尘间多少事被它洗涤成空,窦婴却还恨这千千万万丝青干剑钝而无锋,能催叶伤枝斩却残红,却不能了断他一腔心事。
“郅都不让我休息,也不让我喝水,不停斥责我不肖,侵占高祖庙……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完了!”临江王被酷吏郅都困在中尉府簿不过一个月,舟车劳碌连带持续的责问就让他少年白发,沧桑如耄耋老人。“给我准备棺椁吧,您帮我准备一副棺椁,我死定了。”
窦婴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平日里能发出来的,“陛下呢?陛下知道这件事情吗?”
刘荣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这种悲鸣窦婴在七国之乱时经常听到,齐国那些自相残杀的诸侯王与列侯在被迫自杀时会发出这样惨烈的悲鸣,世代担任刘氏宗正的楚王女眷被带出宫殿时会这样不成体统的哭泣。原来王孙贵胄的痛哭与平民百姓的哀嚎没什么不同,人在生死关头只有勇士与懦夫的区别,无所谓低贱与高贵。
“您不必再和我说起陛下,陛下早就厌弃了我和母亲,您看看他派的人您就该明白了……母亲的家里人,几乎全死在郅都手上,现在陛下又把我送给他……”
“去写信,别放弃,郅都逼迫你,我来帮你。你快去写信,写完由我带给陛下和太后,只要他们中有一个看到……你不要露出这样的神情,我可以让他们回心转意的……别哭了,你快倒在地上了,你再喝一口水吧,不要担心,我还可以再给你讨来,一点水而已,郅都这还是拦不住我的……”
刘荣惨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希望了,我不必挣扎了。陛下不要母亲了,现在他也不想要我了……”刘荣怔怔看着窦婴,窦婴却觉得他什么也没有看,或许他身后的墙壁比他更能吸引心死的临江王。
“母亲临死前想要见他最后一面,可是怎么也见不到;贾夫人跟随他去郊外遇到野猪,郅都一劝他他就放下手中的刀不管贾夫人死活。他丢弃女人像丢一只破鞋,丢孩子想来与之相比也不会有太大区别。太后也把儿子看的比什么都重,毕竟她儿子只有两个,孙子有十九个,我不会对此有什么其他期许。”
他没完没了地哀叹,时轻时重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头颅抬起又低下,在极度的绝望和焦躁后刘荣又平静下来,问自己昔日的老师,“现在的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听说他已经娶了馆陶公主的女儿。”
“阿娇,”刘荣呼出这两个字,他顿了顿苦笑一下,“我不该这么喊她,她已经嫁为他人妇。”
窦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伤害这个身体还完整,但是内心却伤痕累累的少年人。刘荣看出了窦婴的犹豫,十分凄凉地笑了一下,不再追问有关于自己异母弟弟的事情,他转而和窦婴说起自己的同母弟河间王刘德。刘德是栗姬三个儿子中排行居中的那个,最小的临江哀王已经撒手人寰,先母亲兄长一步离去,没有看到他们从长安最繁华处跌落泥潭的那一刻。
“刘德是个很谦卑的人,整日埋首书卷,也没有什么野心。夫子,”刘荣从唇齿中吐出这两个字,像是要向他作别,“您劝他放过刘德吧。高祖八个儿子,吕后杀了四个;文帝八个儿子,能流传他血脉开枝散叶的只有两个。儿子是永远不嫌少的,你杀我杀天杀,就算一百个也禁不起这样惨烈的屠戮。”
“你告诉他放过刘德吧,不会再有威胁了,未央宫的宫门很稳当,不会有夏侯婴和周勃,也不会有下一个吕产,闯进去把那里当成战场。他的江山社稷有泰山之固,没谁可以动摇了。”
“我要再把这个给您。”刘荣在中尉府簿的灯芯下悲凉的微笑,这微笑多年后窦婴都没见过。直到他老了,窦太后也死了,他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下看到水鉴上自己的影子,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这样的笑。
那被递到怀里的是眼前少年人的遗书,刘荣尚且稚嫩的脸颊上如今已经挂满泪痕,一道道泪阑干从眼眶夺路而出,顺着他鼻子下巴滴到不知几日没得到浆洗的深衣上。“走吧走吧。”窦婴对自己说,现在就连战功赫赫的周亚夫都重新回到朝堂不再与皇帝公然对抗,他也不该长久停留此地。可是脚步就像被人浇了铁水,怎么也动不了。
他看着临江王又从怀抱中掏出些什么,里面有女人的步摇戒指,还有一封血书。“这是母亲留给我的,但我恐怕不能好好保存它了,麻烦夫子送到刘德那里去。”
随后这位少年诸侯王发出一声长长太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浑然不似活人能发出的,“走吧!”刘荣命令道。窦婴下意识听从了刘荣的劝告,等他关上中尉府簿沉重的大门,他才发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现在那个可怜的孩子彻底孤独了,他终于被整个人间抛弃了。在母亲辞世,祖母放弃,父亲迫害后,最后一个可以帮助也愿意帮助他的人也离他而去。
窦婴全身上下都在发抖,他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涌来的力量逼迫他站直腰向前走,他发誓一定要将怀中的东西送到未央长乐二宫,但更清楚他这么做只会是以卵击石徒劳无功。
随着大门的关闭,临江王刘荣感到这可憎又可爱的人间彻底安静了,这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定是他短暂生命所少有的。正值三春的南国花好月圆,杨花柳絮如雪飘荡;被东风吹拂的北地也不担忧今春匈奴的侵扰,羌笛声婉转如回风流雪,早梅迎春开满一整条枝桠,浅白嫩黄,一触落花蕊。
他想着门外那些可能会走过的穿着草鞋戴着绑腿的农夫,酒家上飘着的小旗,东西两市日夜不倦的纺织妇人和那些为了省灯油钱去给同伴收拾坐席的女郎。那些他曾经偶尔看到的人和物此后他再无缘结识,他曾拥有的太子位与王爵也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黑暗吞食了他的影子,现在这位高贵的囚徒彻底一无所有,他只能用渔网从脑海中捞些什么填补自己空荡荡的心。他想起自己幼时被皇帝抱在怀里,窦太后因为失明不敢从皇帝怀抱中接过他,只好伸出枯瘦的手摸摸他的小手;
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刘德,那是一个沉默和善的年轻人,鲁燕赵魏走过,贫苦人家和达官显贵也拜访过,在旅途中收集了一卷又一卷经书。刘德难以忍受寂寞,无论是他注定会被毁灭的□□,还是难以查看的魂魄都不能承受空虚的折磨,因此他收书充满楼阁,置客馆二十余区,可是刘荣的门客还是告诉他河间王刘德非常孤独,总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难道是那些门客不尽心侍奉他吗?”刘荣问。
“殿下,河间王宽待他的门客,他得到的奉养与门客别无二致,门客都感念他与他一心,只是他们并不被河间王接纳。”
“这是为什么?”
“因为弟弟思念哥哥,可是想念不能相见,更不能诉说,于是天地都被他厌弃,他也被天地厌弃。他飘荡在江河之上,却注定得被渴死;游走在山林之间,但不能以鸟雀为食;有了数以百千计的书籍和门客,然而被困在死亡的危险之中。无休无止的猜忌缠绕着他,父亲会怀疑他,将来即位的弟弟不信任他,可是和他有同样痛苦与他同病相怜的人不在他身边安抚他。”
“这不幸的人!谁能一辈子走运呢?赵王张敖无罪被降为列侯,韩王信有罪逃窜匈奴,这是今朝臣下遭受的痛苦;楚灵王被吊死在房梁上,齐王被抽走大腿上的筋,这是先秦主上忍受的屈辱。”
“不要再恼恨了,看看那些为了赶徭役千里奔赴长安的苦命人吧,他们半路上走破草鞋磨破绑腿花干盘缠,绕过三四个诸侯国,生着病乞讨来关中只为了不被官府惩罚;女人在丈夫走后一个人打理田地,没有牛驴甚至要自己代替牛驴拉犁耕地。你替我告诫他,让他忘了自己身上的不幸,把余生交付给诗书吧。我们已经走到没有退路的悬崖上,剩下的都只能祈求上苍垂怜,能再得到什么真是侥幸,没有也不要再抱怨什么了。”
刘荣伸出双臂想要抱抱千里之外刘德虚幻的身影,可是迎面而来的却是硬邦邦冷冰冰的墙壁。从完全黑暗的墙上他看到死去母亲栗姬的身影,生育和岁月夺去她的美貌,让她在丈夫那里面目可憎,可是在儿子看来她的身影依旧像室外的杨花一样轻盈,可以被东风托着飞到天南海北。
刘荣对母亲喃喃自语:“让我忘了自己身上的不幸,把余生随意交付或者糟践了吧。母亲!我们已经走到没有退路的悬崖上,祈求上苍垂怜无用,再怎样侥幸也逃脱不了死亡!我没有也不会再抱怨什么,我有话早就对刘德说尽了,剩下的只有沉默!让高祖的英魂、让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上苍保护他吧!我累了,千辛万苦的挣扎和充满苦楚的不甘心就到此为止,让我重回您的身旁,结束我的屈辱!”
他猛地撞向墙壁,脑浆鲜血像箭矢一样争先恐后地从身体窜了出去,在极其可怖的痛苦中他似乎看到室外的春雨和杨花。杨花被水打湿,被泥侵染,被人践踏,士大夫笑她轻薄,可是在没有被雨打湿前她是那样无拘无束轻盈飘然。她的美不是海棠牡丹那等俗物,需要倚靠在枝头才能展现;她也不是章台上那些红桃绿柳,必须要用浓烈的颜色才能为姿容妆点增色。
萦花惹草,渡水随风,这多情无义游走红尘的白衣美人儿飘飘然飞过墙扑到他怀中。年少的临江王呕出最后一口血,咽下最后一口气,看见和他一样韶华白头的杨花,无香也生出一段缱绻风流。他扑着杨花追赶她的身影,不见天日的中尉府再也不能阻拦他。
“真好。”这是临江王刘荣说出的最后两个字。此后的岁月里会有很多人享受春天,还会有人享受很多个春天,可是春光流连之处不会有这个年轻人。春花春月年复一年,春江春潮年年月月,折断春花走在灞桥章台上的人流如织,至于春雨杨花更是会飘摇一座城甚至整个龙首原。
只是有谁会记得,某年某月某个自绝于天地宗亲的年轻人会放弃春天,再不回人间?
馆陶公主之女陈阿娇在春天的最后一天得知了刘荣的死讯,她怔怔不发一言。在与刘彻大婚前夕阿娇烧掉了她和刘荣所有的书信,现在刘荣已死,没谁知道她和刘荣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