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行宫的道路畅通无阻,明安郡主坠马的消息禀报圣上之后,承武帝便下令,围猎场内所有路障全部撤下,只为郡主能够尽快抵达行宫。
行宫将至,宁玉瑶疼得浑身冷汗涔涔,秋日的阳光虽然依旧炽热,但气温已逐渐转凉,秦熠用披风上的兜帽将宁玉瑶被汗水浸湿的脸遮住,唯恐她吹风受凉。
宁玉瑶虚弱无力地斜倚在秦熠怀中,这一路,她慢慢理清了思绪,对当前的处境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断。
或许是上天垂怜,让她在目睹国破家亡,自己亦被乱贼射杀之后,回到了她十五岁这一年。
承武十五年,家国俱在,大宸海晏河清,四海承平。
此次秋猎,便是后来一切变故的开端。
上一世,就是在这场秋猎中,她的马毫无征兆地受惊,载着她冲进了树林中,恰巧撞上了孤身一人在树林中迷路的林鸿轩。
当时,林鸿轩见她的坐骑失控发狂,不顾自身安危,以肉身为垫挡在马前将她救了下来。
就在宁玉瑶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之时,一道来历不明的魂魄侵入了她的身体,压制住她的意识,让她只能被迫接受自己的身体被那缕孤魂占据,眼睁睁地看着它嫁给林鸿轩。
之后它利用长辈们对自己的宠爱胡作非为,替林鸿轩多方筹谋,最终让林鸿轩害死了自己的父母,篡夺了大宸江山。
而它也落了个鸟尽弓藏,被囚禁的下场,这让它大受刺激,宁玉瑶才寻得机会将它反击,逃出了别院。
谁曾想,她好不容易回到雁京,却看到那惨绝人寰的一幕……
而现在,已经过了上一世的那个关键节点,那缕孤魂却并未如之前那般出现,宁玉瑶猜测,或许是因为她的归来,才导致这一切发生了改变。
不过,不论是何种原因,只要那缕孤魂不再降临,便是一桩幸事。
秦熠快马加鞭抵达行宫门口,他拉紧缰绳,正准备抱着宁玉瑶下马,御前总管太监苏德茂连忙上前:“秦都尉,陛下有旨,特许您骑马带郡主回澜月宫。”
秦熠闻言坐定,对苏德茂感激道:“谢陛下隆恩,有劳苏公公了。”
苏德茂恭敬回道:“不敢当,秦都尉快请,御医已经在澜月宫候着了。”说罢,他侧身退开,让秦熠进行宫。
秦熠不再耽搁,轻夹马腹,直奔澜月宫而去。
得知女儿坠马的消息后,诚国公宁渊便放下手中事务,站在澜月宫门前等候,惯来和善的诚国公难得面带肃容,眉头紧蹙注视着秦熠过来的方向。
待秦熠勒马停在自己面前,宁渊对秦熠微微颔首,挥手示意身边的侍从退下,亲自从马背上接过宁玉瑶。
看着脸色苍白,浑身狼狈的小女儿,宁渊心疼不已,他紧抿着唇,抱着女儿疾步向内院走去。
“爹……”宁玉瑶从混沌中苏醒,睁眼便看到自己父亲冷肃的面容,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爹娘时只剩下两座冰冷的牌位,不由悲从中来,“爹……娘……”
“瑶儿别怕,爹在。”宁渊听见女儿带着哭腔的呼唤,强忍心中怒火,柔声安抚着。
“娘……”
“瑶儿,娘在这里。”嘉阳长公主祁婧惠得知女儿归来,快步从内院迎了上来。
时隔多年,宁玉瑶再次看见自己的母亲,泪水瞬间滚落下来。
祁婧惠心疼地抚摸着女儿的脸庞,她何曾见过千娇万宠的女儿如此委屈狼狈的模样,看着女儿脸上的泪水,她心中酸楚,也跟着红了眼眶。
“瑶儿,别怕,爹娘都陪着你,先让太医给你检查一番。”祁婧惠紧紧握住女儿的手,耐心地跟在丈夫身边哄着女儿。
宁玉瑶不错眼地盯着母亲,乖乖应下。
宁玉瑶难得的安静乖巧却让宁渊夫妇心里更加难过,他们不再多说,快步走进宁玉瑶的寝房。
“太医!”宁渊小心地将宁玉瑶放置于床榻上,立即侧身退让,将位置让与方太医。
方太医不敢有丝毫怠慢,伸出手指搭在宁玉瑶腕间,屏息凝神,细细感知她微弱的脉搏。
少顷,方太医松开手起身,向祁婧惠躬身行礼道:“殿下,郡主血行不畅、瘀滞有阻,只需活血化瘀,调理气血,安心静养即可。”
祁婧惠和宁渊闻得此言,心下稍安,瑶儿无性命之忧便好。
祁婧惠微微点头,“去开药吧,”随后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女,“仔细记下太医所说一切事宜。”
“臣等先行告退。”方太医行礼退下。
宁渊轻柔地抚摸宁玉瑶的头发,“爹爹也先出去了。”说罢,他向妻子点头示意,与方太医一同离开了房间。
宁渊行至澜月宫门口,便看见正坐在门槛上等待的秦熠。
秦熠见宁渊出来,连忙起身行礼,“见过诚国公。”
“此番有劳秦都尉了。”宁渊脸上已不见方才面对宁玉瑶时的温和,但在秦熠面前仍竭力压抑自己的怒意,对秦熠道,“还需劳烦秦都尉将当时的情形详细与我说来。”
秦熠跟在宁渊身后向书房走去,谦恭道:“国公爷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
寝房内,弥漫着淡淡的水汽。
侍女们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宁玉瑶的身体,祁婧惠看着女儿身上的淤青,心疼得又红了眼眶。
尽管此时正值深秋,树林的地面被厚厚落叶覆盖,但从飞驰的马背上跌落,宁玉瑶身上难免受伤。
“娘,瑶儿不疼了。”宁玉瑶抬手轻轻擦去母亲脸上的眼泪,还能再见到娘亲爹爹,一点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嘉阳长公主坐在床沿,见女儿一直紧张地看着她,不愿女儿身上有伤却还要担心自己,她稳住心绪,柔声问宁玉瑶:“瑶儿,可还记得今日发生了何事?”
宁玉瑶轻轻摇了摇头,“女儿也不知道,月影似乎突然就受惊了。”
月影便是她今日狩猎时所骑的那匹黑色骏马,此马本是她十二岁时皇上送的生辰礼,平时性情极其温顺,今日却无端受惊失控,其中必有蹊跷。
然而前世皇帝舅舅与父亲联手彻查围猎场,未能查出任何异常之处,种种结论都表明这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最终,他们只能处置了接触过月影的一干奴才,以此来了结此事。
尽管在此后的数年里,她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察觉出这件事可能有林鸿轩的手笔。但她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想必这次林鸿轩同样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可惜,今日回来时自己受伤行动不便,错过了一鞭子抽死他的大好机会。
“无妨,瑶儿不必担心其他事,只管安心调养身体,有爹娘在呢。”祁婧惠抚摸着女儿依旧没多少血色的脸,轻声说道。
宁玉瑶藏起心中万般思绪,对母亲撒娇:“娘亲最好了。”
“殿下,郡主该服药了。”侍女接过门口小丫鬟送来的药碗,走近前来提醒道。
祁婧惠颔首,示意将药端过来。
看着女儿乖乖喝完药躺下,祁婧惠拍了拍宁玉瑶的胸口,“瑶儿好好休息,娘在这里陪着你。”
“嗯。”宁玉瑶看着许久未见的母亲,舍不得闭上双眼,但很快在药效和母亲轻柔的安抚声中陷入沉睡。
祁婧惠待女儿呼吸渐渐平稳,才悄声离开寝房。
走出房门,祁婧惠问守候在门外的侍女:“国公爷现在何处?”
“回禀殿下,方才陛下召见,国公爷已前往正殿面圣。”
“哼,摆驾,本宫要觐见陛下。”嘉阳长公主冷着脸下令。
敢算计她的女儿,真当她这些年修身养性了不成。
*
行宫正殿。
“林鸿轩为何会在那里?”承武帝问站在殿中最先赶到的侍卫队队正。
侍卫队队正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禀陛下,据林侍读所言,今日他与承武十四年的同年们一同追赶一只赤色狐狸,那狐狸被追赶逃窜进翠影林,林侍读等人追入林中,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不过片刻功夫,明安郡主也进入了翠影林,林侍读说当时郡主坠马后,他还未靠近,明安郡主就对他挥鞭相向,随后秦都尉便赶到了。
“微臣已寻与林侍读一同进入翠影林的官员们逐一询问过,证实确有此事。此外,臣等还在翠影林中找到了几位被困其中、寻不到出路的大人们。”
承武帝沉吟,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翠影林位于围猎场的西北角,那片密林树木枝繁叶茂,若不慎闯入其中,许多不擅识路的人都会迷失方向,他这番说辞,表面上似乎确实无懈可击。
宁渊垂眸不语,林鸿轩最好没有动什么不该动的歪脑筋。
承武帝又问坐在下首的嘉阳长公主:“阿姐,明安可曾提起为何鞭笞林侍读?”
这等小事祁婧惠完全没放在心上,一个小小侍读,打了就打了,还需要什么理由?
她随口说道:“回陛下,小女骤然坠马,惊惧之下误以为林侍读是歹人,小女生性胆小,兴许是过于害怕才误伤了林侍读。”
承武帝并非真心要追究宁玉瑶鞭笞朝廷命官之事,只是朝中御史及翰林院大臣皆对此事颇为重视,若全然置之不理,似乎也有些不妥。
既然瑶儿当时是孤身一人,又受伤行动不便,心生惧怕实乃为人之常情。
“陛下。”站在一侧的秦柏大将军迈步上前,跪地低头请罪。
“秦爱卿何事?”
“微臣教子无方,犬子秦熠险些射杀朝廷命官,请陛下责罚。”秦柏俯身,拜倒在地。
承武帝听闻此言,微微一笑,“因为秦熠给林鸿轩放的那一箭?秦爱卿,起身罢,翠影林中光线昏暗,秦熠难辨对方身份,才至此误会,此番也算事出有因。罢了,罚他三个月俸禄,让他日后行事不可再如此鲁莽。”
“谢陛下隆恩!”秦柏叩头谢恩,起身退至一旁,心中暗骂,臭小子做事顾前不顾后,还要老子给你收拾烂摊子,回家再收拾你。
周围众大臣皆缄口不言,默默立于原地。今日艳阳高照,翠影林中树叶凋落,视野开阔,但陛下明摆着有意偏袒,与明安郡主相关之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旁人也无可奈何。
更何况,此刻诚国公和嘉阳长公主在边上看着呢,谁敢冒头出来说一个小小侍读比明安郡主的安危更重要?
再说那秦柏,也是个混不吝的,别看现在恭恭敬敬地出来请罪,可真有人胆敢借此大做文章,他护起犊子来也绝不会客气。
承武帝见无人再上奏,摆了摆手道:“今日便到此罢,大理寺、刑部及都察院继续追查此事,其余人等都退下吧。”
“遵旨。”
“臣等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