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左年岁更大,面相沉稳,所以稍显安静一些,更成熟,但出乎意料的很有亲切感,可能是因为他很异类,也很现实,他不仅考公上岸,还是个村官儿。
因为张家人的独特性,他已经许久没露出自己本来的年轻面貌,如今脱去人皮面具,只觉得呼吸的空气似乎都焕然一新。一路到川西来,心情一直比平时好上几分,虽然言谈不表,他也察觉心里深处竟然有些许奇异的期待。
张玄左对他们解释,十分诚恳地笑说:“我怀疑张天下是不是想搞另类的封建迷信,所以才答应来四姑娘山,到时候如果情况不对,我准备第一个举报他。”
张黄右闻言面露诧异,左右环顾,很不着调儿地竖起大拇指:“杠杠的,大义灭亲啊。”
李坏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得沉默地又啜了口茶,余光往旁边看,能够看见身边的张海侠垂着脑袋,好像盯着瓷盘上的几块汤麻饼,又似乎在发呆。
这样的张海侠很不同寻常,居然一点都不捧场。
有人做客,通常张海楼打先锋,视情况他可能会猴急白脸,不太礼貌,此时张海侠多半就是话事人,他得控制住场面。
李坏是背景板,很少参与一切待人接物的事情,也基本不会被拎出来说事。他不喜欢成为别人口中的话题,就如同不适应被很多人关注。
也许是张家人有过什么特殊训练,他想,所以视线比常人更戳人。
张玄左和张黄右相视谈笑间,张天下已经搭着汗巾站在门口盯着他们,眼神不善,很有杀气。
“你小子当时可不是和我这样说的。”张天下呼撸了一下身上的汗,但现在再热也热不到哪去,吹来的凉风中裹挟着一丝冰冷的寒意,他顿时又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开始找衣服。
张黄右把叠在一旁凳子上的衣物递给张天下,他便一边穿,一边说:“我提过多少次,我是做正经营生的,现在不比以前,不搞那些东西。”
“与其想些乱七八糟的,不如去做事。”张天下赶着这两个话多又兜不住的人去备菜,张玄左和张黄右也是乖乖听话,嘴上可能有点不服,打打闹闹扯几句,但行动上倒是麻利。
赶走这两个人,张天下又问:“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李坏摇了摇头。
张天下便没再问什么。
只是看着他们,李坏突兀地想起来一个人。在几个月前的戈壁滩上,他们第一次相遇了。可惜那时李坏没反应过来那一次碰面意味着什么,在长期的头疼之下,他有了火气,没忍住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他很少亲手做这种事,手段实际上一直较为激进,一般都是张海楼代为处理。
张海楼并不逼迫李坏,只是会嘲笑,说害怕就到他宽广的怀抱里靠一靠。
李坏好像又闻到了血腥味。
院子里的人太多了,隐隐作呕的感觉又浮现出来。他开始适应,感觉与这股味道共存也没什么。
这顿饭各有负责,张天下居多,张海侠负责剩余的,毕竟是一个奇怪的聚会。虽然李坏还没摸清楚是什么情况,但张海侠要去做什么,需要打下手,他也照做。
一旦忙起来,就没空想这想那,人与人之间隐隐的生疏感也在顺手递菜、帮忙拿刀、端盆装水的接触过程中逐渐消失。
都有心配合,所以气氛自然融洽得非常友好。
张天下已经发酵好的面团要用来做石子馍。张黄右就蹲在大盆旁边洗刷溪流滩上找来的卵石,哗啦啦的摩擦声响此起彼伏,一会还要煮一煮,消毒。
张玄左去煮饭,翻出来木头甑子,张天下就让他煮甑子饭,然后沥出一锅热乎乎的米汤。放了一会,汤上层的米油膜就会凝起来。
他们忙得不慌不忙,声响此起彼伏,如一曲交响乐,井井有条。因而也腾不出手来,李坏不可能干等着,被派去揉面团。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往里面加油酥,然后慢慢擀成一张张椭圆的扁扁饼子。
张黄右在门口洗石头,一口大袋子突然晃到他眼前,里面全是干豆橛子,那种幽幽的墨绿,看着还挺好看。
张玄左就是一笑,又带着豆橛子到张天下身边。
只不过张天下似乎不想吃,看都没看一眼,淡淡道:“原封不动带回去吧,你自己留着冬天炖肉。”
张玄左顿时面露失望,但他心里有自己的主意,就偷偷去做。他谨慎用温水泡干豇豆,注意到李坏有点奇怪的视线,还笑,笑得紧张兮兮的,小声让李坏不要声张。
李坏没有干预的想法,继续手下的工作,一边时不时看几眼他们的小动作。
张黄右可能是不想浪费粮食,趁张天下注意力分散,时间差不多了,就偷摸着将泡好的干豆橛子给下到炖着腊味和白萝卜的锅里。
李坏闻到香味越来越浓,便明白木已成舟,生米也煮成熟饭了。
张天下还在锅里做石头馍,做好几张,旁边的人就能吃几张,炒石头的油锅也不大。总之,张天下陶醉在做饼赶不上人吃的氛围里,张黄右可能还在长身体的阶段,犹如饕餮,非常能吃,肚若无底洞。
李坏只拿了一张饼,烙得软,吃着吃着凉了些又有点脆。他怕烫,经过昨晚一事,总觉得嘴巴还有点异样的残留感,吃也吃得小心翼翼。
张海侠仍然在走神,不吃东西,只做事。李坏问他,他也只是笑笑,然后拒绝。
总之,等张天下发觉烧肉锅里不对劲,一切都已经晚了。那一袋干豆橛子已经变得非常可怕,腊排骨和猪蹄块都被淹没在里面。这东西十斤能晒成干巴巴的一斤,炖菜抓一把就成,除非吃饭的人太多。
他大概也意识到什么,目光顿时如同机枪扫射,又仿佛恨铁不成钢:“你们谁爱吃这个?能吃完这么多?”
“我山东的。”张玄左反应很快,解释道:“最近这几天有些腻味这个了。”
张黄右同时也说:“我好奇嘛,我还没吃过这个。”
李坏和张海侠当然事不关己,张天下看过来,他们也视而不见。
张海侠一直安安静静,不介入话题,也没开口,专注清洗香菇。他一边分心在小炉子上煮红腰豆,又准备做一道焖香菇。
红腰豆个大,听名字就让人猜它形状有点像腰子,事实也是如此。这豆子煮熟了口感粉粉糯糯,吃起来有种独特的香味。到时候热油下锅,又拿蒜苗爆炒出来,汤汁略显粘稠,却是一道常见的下饭小菜。
香菇则用猪油混合菜籽油炒出汁,炒完加水焖煮,口感似豆腐,滑腻柔软,但香菇独有的香味也会消散许多,是李坏这种讨厌香菇味道的人也尝不出什么异样的奇特菜肴。
几个人就这样你忙你的,我忙你的,又起锅蒸了张玄左带来的地瓜干。饼子还没做完就消耗了一大半,应该不用担心浪费粮食的问题。
院子里居然还挺热闹的,食物的香气浓郁的飘散开来,李坏又发觉心里的抗拒似乎也不剩多少。
也许是因为他们带来的这些东西很有走亲戚的既视感。
可张海侠的沉默又让李坏懈怠的情绪变得微妙。思前想后,他不明白张海侠状态变化的原因,是因为黑瞎子?可惜现在不能谈一谈。如果是张海楼,那肯定是因为黑瞎子,但这是张海侠,李坏摸不清楚,他不如张海楼说话直接,
张天下处理带来的剩余几样食材,然后开始炸东西,香味很快飘出来。因为太香了,有种直击灵魂的感觉,但很奇妙,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带来的气味。
张黄右不自觉往那边往望几眼,眼巴巴的馋,他这个人的气质很不一样,经张玄左介绍,李坏也知道他是这院子里唯一的正经年轻人,张天下本来不想带他来的,但思索着又觉得小辈可以活跃气氛。
他准备材料的过程也都展示出来了,南瓜丝、红薯丝、胡萝卜丝混着打了蛋的面糊和葱花,加了胡椒和盐,炸了又炸,还是咸甜味。
东西一拿出来,每人都尝了点。刚炸出来的,有些软,内里咸甜美妙的汁水顺着牙齿的碾磨溢出来。风一吹,又凉得快,跟石子馍一样慢慢口感转变为香脆。
这味道其实也熟悉。只不过李坏觉得有些伤口腔,仍然浅尝即止。
但没见过张天下准备做油炸米老鼠的食材,他还真猜不出里面的用料是南瓜红苕和胡萝卜。
张黄右吃得最欢,不歇下一刻,明明刚炸出来还有些烫,他也不怕烫出毛病,就跟之前吃饼子的时候一样欢,嘴里不停歇,还有空问:“这什么啊,老大?”
这个老大是在喊张天下,但张天下一时没反应过是在喊他。
李坏又去拿茶杯,不小心碰到了张海侠的手,那只手却没立即让开,反应迟钝了一下似的。他轻轻拍开了对方,才随口道:“是米老鼠,有些老式蛋糕店里会卖。吃多了很上火。”
张天下倒是尝得十分克制,听到李坏说话,也应了一声,说:“油炸米老鼠。”
张黄右十分奇怪:“这和米老鼠能有一点关系?”
张天下自然回答他:“老婆饼里也没有老婆。叫这个是因为南瓜丝炸出来像老鼠胡须。”
“那也不是米老鼠啊。”张黄右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是因为老鼠爱大米吧。”
饭做好后张天下去喊汪莫有,那人还留在他们住的院子里,那间院子其实应该归张海客,与李坏的院子算是门当户对,只是久无人居,唯有一枝繁密茂盛的海棠枝丫倚墙探出头。
六月的细密碎雪曾经落了一地,零落成泥碾作尘,于是稍显没落、冷清。现在翠绿叶片间倒是挂上一串酸溜溜的赤红带点发黄的小果,沉甸甸得压下枝头,瞧着分外可人。
张海客说过海棠果可以酿酒。
李坏看了那院子门几眼,又想起机场遇到张海客时,张海客奇异的态度和状态。或许那些事不该他去思考,李坏以往也并没有和张海客深交,顶多因为张海楼张海侠他们的事情,与对方少有接触。但每次一聚,也是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他不明白张海客戴着吴邪面容的人皮面具是为何,也不明白张海侠说张海客已经暗地里和张起灵有了一点联系是什么意思。
他们似乎都是很靠谱的人。可想了想小哥失魂落魄地住进病院,以及张海客身上缭绕不散的血味,李坏又不太肯定。
他和张海侠往张海楼的院子里去找李常乐,李常乐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但他和李坏情况相似,所以也不太在意进食的事情。
去找李常乐的几步路上,李坏终究还是没忍住提了提:“张海客怎么了?”
“我以为你不会问了。”张海侠停在门前,没有继续动作,他说:“他是因为贪心,欲望太强,他想要太多东西。后来就有些失控了。”
“我是想问他是不是受伤了?”李坏又问。
张海侠偏头看他,神色有一丝微妙,半晌,他说:“如果你认为整容算是受伤?不过断骨应该算是……他反复折腾,去用了你的草药,愈合了又重新磨骨,所以血的气味很明显。”
李坏愣了愣:“整容?”
所以那张脸居然是真的?
张海客以前的脸也不丑,称得上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他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时更能骗人。
李坏受到了震撼,不免思考张海客这是为了什么事情,又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张海侠见他表情都有些傻掉,摇头道:“那些事情就要涉及九门了。你不需要了解太多。”
“我也算是知道一点。”
张海侠语气加重,说:“你知道什么?那不关你事,之前干娘不让海楼来,现在她管不着,我也不想你再继续掺和进去。你不要惹我生气,好运。”
话音刚落,两人面前的门就被李常乐推开了:“吵什么呢?”
这扇门当然不具有隔音功能,李坏猜他也是听得七七八八。
不过李坏不介意,继续道:“我也不知道我掺和了什么。我不是故意的。”
李常乐只能眼睁睁看着张海侠有些阴郁的面色变得更难看,该说不说,好运这认错认的好像下次还敢犯一样。
张海侠看了李常乐一眼,没回应李坏,显而易见是有些私密的话不方便继续说。
他的情绪不低落了,却开始生气。
张海侠心不是海底针,但不高兴时却十分磨人,李坏见过他和张海楼互相折腾的时候,此时真要自己独自一人面对上,不算是手足无措,只是非常茫然。
李坏有点想给张海楼打电话,但不排除张海楼会落井下石,然后狂笑一通。何况求人不如求己。
几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