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青已经排除了朱漾旸抄袭的嫌疑，只是这小子还是一副心思重的样子，在副驾上一声不吭。朴真广额前的紫色发丝在光线中变换出奇幻绝伦的色彩。

今天，是个艳阳天。

小朴不再看他，专心开车。

徐昌杰的住所在偏离区中心的郊外。好在路途平坦，一路上小轿车东拐西绕，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绿树林立，空气清新，就连天也似乎比区中心更加蔚蓝。独此一栋别墅伫立在这片安静的地带上，果真是养老喜静的好地方。

四人对眼前的别墅未做评价，但大抵都看得出来，徐昌杰的退休生活一定十分富裕。

小朴上前敲门，发现门并没有关严，里面还传出了不太友好的说话声。随着那骂骂咧咧的声音离大门越来越近，小朴便退后回到四人中去。

“老不死的东西……真是墨迹……”

“老家伙怎么这么固执，他有什么犹豫的！”

大门被打开，一个油头粉面、大腹便便，一看便可知是迷醉酒色而气色虚浮亏空的中年男人被旁边体态丰腴的女人挽着一同挤进四人的视野里。

男人笨拙地抬起他肥大的胳膊去擦脖子和额头的汗。经此动作，腋下大片被浸湿的布料赫然暴露出来，昂贵的男士香水也掩不住的浓重体臭与身旁女人的香水混在一起，再加上一股特大的酒气，熏得最前面的木青直往后退，只退了一步就被身后韩破尘一手摁住肩膀停住。木青回头暗中感谢韩破尘拯救了她的失态，小朴小朱也是一脸的不适，唯有韩破尘面无波动。

是个狠人。三人心里想。

“你们是谁？来这儿做什么？”男人的语气不悦又毫不客气，一身横肉随之抖动，不胜油腻。

“您好，我们从指挥中心技术部而来，想请教徐昌杰徐老先生一些问题。”

听到“技术部”后，男人的态度不再那么强横而是变得复杂：“我爸在里面，你们进去吧。我们先走了。”

说罢，男人和女人便动身离去。眼看着四个人进了大门，男人在远处停住，盯着大门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复式别墅里，正在拖地的保姆见到来人慌忙转身，不过她脸上的一道血痕还是被四人看在眼里。结合地上四碎的玻璃碎片，不难推测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保姆得知了她们的来意，便让她们在客厅稍等片刻。

保姆走进徐昌杰的卧室，徐昌杰正望着窗边发呆。她上前靠近他禀报：“老爷子，有人找。”

徐昌杰回头看到保姆脸上的口子，一时气道：“志鸿他们又怎么你了？”

回想刚刚那俩人从老爷子房间里怒气冲冲走到一楼，徐志鸿叫她倒杯水来喝，谁知刚喝一口便把杯子用力一摔，大叫道：“你他妈想烫死我啊！”

飞溅的玻璃碴子崩到她脸上，便有了这道渗血的口子。她万分委屈地想着，那水明明不烫……

保姆一五一十向徐昌杰说了情况，徐昌杰听罢叹着气：“唉！生了这么个儿子，造孽啊！先推我出去吧。”

徐昌杰在轮椅上被保姆推着送到了客厅，与四人见面。

老爷子并非如想象中那般苍老。

仅一眼，就能得知老爷子退休后颐养天年的生活有多美好。即使已经一头白发，发量在老年人中也仍然算得上浓密，除了大方向上延伸纵横的法令纹和眼纹，徐昌杰的皮肤倒还平整紧实。黝黑健康的肤色更显年轻，眼里还透着精明的光彩。只是作为老年人，这样的相貌配着自然耷拉的嘴角未免有些凶狠，只有两道黑中带白、短中带长的眉毛才让他显得稍微慈祥了些。

“徐老先生好。我是技术部的木青，登门来有些问题想向您讨教。”木青首先问候道。

“你们好，你们好。原来是技术部”徐昌杰老则老矣，没想到依然耳聪目明，声音更是中气十足。因而木青不禁问道：

“徐老先生今年高寿？”

“九十一啦。”

“老先生精气神儿真棒，松柏长青啊。”

“哪里哪里，现在不也得坐轮椅吗？”

“已经很难得了。”

徐昌杰捋了捋自己并不存在胡子的下巴，显然很高兴，放声大笑着：

“哈哈哈哈哈！叫你们几个小娃娃来，技术部这是还记着我这个糟老头子呐！说吧，什么事儿？”

木青示意，朱漾旸上前把文件递了过来。徐昌杰便顺便看了眼朱漾旸，只看了一眼，徐昌杰把视线转回木青，耷拉的嘴角抿的更紧了。

木青和小朱翻文件，小朴看她俩翻文件。只有韩破尘一直盯着徐昌杰的面部表情，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您看，这部文件是您几十年前所编写的设计方案，不知您还有印象吗？”木青翻到有醒目的大图的某一页，把文件递给徐昌杰。徐昌杰平静地把文件摊在双腿上，满是怀念地摩挲着纸页。

“嗯，退休前的最后一个方案，我有印象。”

“这两年部里技术革新的任务越来越重，我便想着趁此机会翻阅之前的设计方案，好做参考借鉴和对比。恰好找到您的方案与最近部里攻克的项目相符。我看扉页的备注说您的这个方案设计很巧妙，只是几十年前由于当时技术有限，并未能得以实施。”

“嗯。”徐昌杰不慌不忙，只回了这么个“嗯”字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像在期待什么。

“我无比可惜这么好的设计方案未能实施。于是我又仔细研读，却发现了方案中似乎有个奇怪的数据漏洞。”

木青其实十分确定徐昌杰的方案是有问题的，但她不明白，怎么说徐昌杰也曾任技术部长，既是部长，怎能犯下这样不严谨细致的低级错误，在提交方案前不核算好方案的数据细节。另外，这个方案中在她看来如此明显的漏洞，为何几十年前部里给出的判定结论只字未提，却仅仅归于技术有限不予实施这样的借口，将其封存于资料室草草了事。据木青了解，徐昌杰当年属于提前退休，也正如他所言，这部文件便是他退休前最后的设计。或许在木青看到朱漾旸的方案之前，她会认为徐昌杰的这份方案设计构思可称独一无二。然而当小朱的方案实打实地摆在了她眼前，她只能变得疑惑。也许是她多心，可自打有了黏液怪物追赶她时的狼狈体验，更让她笃定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因此，她不得不这样试探徐昌杰。

徐昌杰并未做正面回答，只是问了句：“你在技术部是做什么的？”

“只是个临时的技术顾问罢了。徐老为何问我这个？”

“技术顾问……几十年了……也罢。”

徐昌杰望着光滑的瓷砖，旁若无人地小声念叨着。

“徐老……”

“文件你看了多久？”

“在我手中不到一天。”

木青不懂徐昌杰此话何意，只听他继续说道：

“这个方案当年差点就投入了批量生产，可我万万没想到样板模型居然出了问题。当年技术部那么多人在投入制作前都没发现的漏洞，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娃娃，居然这么快就看出来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心中所想得到了验证，看来确有此事。然而她显然不满意只是这样的说辞，便默不作声，等待着徐昌杰另外的回答。不料徐昌杰突然话锋一转，语气也愠怒起来：

“你既然看到了部里给出的判定结论，应该能猜到什么了吧！我以为你是聪明人，可你却还要把这个废了几十年的文件漏洞在我面前重新抖出来，让老头子我的脸面往哪放？你倒是直接！”

连吼带叫地说完这些，徐昌杰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木青此时内心是真的懵了。

虽然料到了方案的问题，不过徐昌杰所说的“猜到什么”还是让木青心里一惊。她还真就没猜到什么。难道这件事另有隐情？局面变得复杂起来。

朴真广在一旁看着依然直立无所动容的木青，暗自替木青捏了把汗。也不知这老爷子刚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动了这么大气。也许木青不该这样激进冒进，只是怀疑阶段，就惹怒了曾经的技术部长，得不偿失。便想上前为她说好话。不想，又是韩破尘制止了小朴，严肃地盯着他，压低声音警戒他：“你上去没用，让她自己发挥。”小朴只能干着急。

在三人眼里，那个颀长却过分纤弱的背影毫不畏惧地顶着老爷子突如其来的怒气和重现的官威，挺拔地立在那儿动都不动一下。待老爷子被保姆叩背半天稍微冷静下来后，那个背影不卑不亢道：

“事关重大，我们前来也是为了求个真相，还请徐老息怒，原谅我的莽撞。”

“真相？你倒是猜猜看，这真相是什么？”

木青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信心，决定赌上一赌。

“徐老，其实我之前还不曾往那里想，不过我今早见到了和您方案设计思路十分相似的另一个方案。我便觉得自己荒唐的猜想多了几分依据。哦对了，我把另一个方案的设计者也带了过来。”她示意朱漾旸上前。

徐昌杰这回终于仔细打量朱漾旸，还从一直紧靠的轮椅背上探起了身子，像是想在他脸上看出个洞来。小朱觉得徐昌杰满是惊讶的目光里还掺杂着点莫名的畏惧。于是选择和徐昌杰对视。

不等木青介绍，徐昌杰抢先问道：

“你姓什么？”

“我姓朱。”

徐昌杰咽了咽喉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问道：

“……朱文康是你什么人？”

？！

朱漾旸沉了沉脸色，答道：

“是我爷爷。”

轮椅上，徐昌杰探出去的上身如漏气般，无力地瘫倒回了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