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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时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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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清点了点头:“那我就先走了,下雪了,顾先生也快些家去,不要受凉了。”

冯谦立刻“哎呦”一声:“世子殿下真是尊师重道呀。”

顾允接过宦官递来的伞,一干人行已远,执着伞,走向满身冰雪的人:“苏晓。”

苏晓缓缓抬起了头,看着他,怔怔地,脸色白里透出青灰。

顾允抬手拂去她肩头雪,顿了顿,又轻轻抹去了眼眉上的雪,氅衣解下,一披披上身。

“苏晓,我们走罢。”

苏晓仍是怔怔的,却一步一步向前踩去,周身尽是茫茫的白,天地间唯一颜色只在眼前,朱红袍服,挺直身影。

风雪茫茫中的梅,梅蕊上洒着细雪,清香沁入心脾,裕王妃韩瑛凭窗伸手,拨着枝条。

“这几枝素心腊梅开得真好,”侍女笑道,“王妃,剪下来插在那个定窑美人觚里,一准好看。”

咔嚓一声,韩瑛拗断一枝,回手递去:“喏,拿去插着罢。”

帘外响起了行礼声:“婢子见过殿下。”

朱贞明走进暖阁,韩瑛一把掩上窗,将他上下一看,失魂落魄的样子,嚷道:“出什么事了?!”

朱贞明闻声一哆嗦,坐到她边上,叹了口气:“好歹轻点声啊。”

韩瑛越发拔高了声量:“这么多年我就这么个调门,你两只耳朵昨日听得了,今日就娇贵了?”说着便作势去拧朱贞明的耳朵:“外头见了什么细声细气的小丫头?说!”

朱贞明忙躲开了:“哪里见来?我是说你生得端庄秀丽的,举止也该端重些嘛。”

韩瑛笑哼一声:“拉扯什么,说正事,出什么事了?”

朱贞明两肩立时耷拉下去,长长吐出口气:“午门动了廷杖了。”

韩瑛惊道:“打谁了?”

朱贞明道:“还能有谁,那个崔介呀。”

韩瑛惑道:“怎么事先一点风声也没透出来?”

“这么多年了,”朱贞明叹了口气,“你还不知道宫里的脾气,就是这样的。”

“那崔介呢?”韩瑛急道,“崔介怎么样了?”

朱贞明默了会:“打完了被锦衣卫带回诏狱,半路就不行了,送回家了。”顿了顿,“张先生已派人去他家了。”

韩瑛低了眼,指尖上的残雪化成了水,冰冷刺骨:“咱们呢?咱们也派人去看一看罢。”

朱贞明摇了摇头:“不能去的。”

“张先生都能派人去,咱们怎么不能去?”韩瑛调门一高,“早上你不是亲去送了那个翰林,现下派个人去崔介家里看看,也是咱们的心意。”

朱贞明道:“这不一样的,崔介是正经有罪的,现在有旨意把罪臣打死了,咱们去看,又是什么意思?又是要做什么人情?”

韩瑛默了半日:“那再过一阵子,差几个人偷偷给他们送点银子,也不必说是咱们了。”

朱贞明向后一倒,闭了眼,连叹不息:“盛观夏也一直寻不着,怎么呀?阿瑛呀,我真是太累了,真是不想再争什么东宫太子了。”

韩瑛猛地扭过身,伸手使力一推,两页窗扇张开,噼啪响在寒风里,朱贞明冷得一哆嗦,跳下了地:“你干什么?!”

韩瑛狠狠瞪着他:“让你清醒清醒,你以为,这是你不想就不想的事!”

朱贞明不吭声,寂了半晌,韩瑛合上了窗,吁出口气:“好了,不是派李旭跟着刑部的人了么,盛观夏,能找到的。”

朱贞明耷拉着脑袋,点了点。

不知在厢房坐了多久,一碗姜汤喝完,苏晓整个人,才终于清明了过来,最后望见的那一幕又映在眼前,雪中鲜红的蜿蜒的血迹,伸向目不能及的尽头。

又为雪掩住。

苏晓重重搓了搓脸。

出了房门,雪还在落,天昏黑了,贺平正掩上堂屋门扇,苏晓三步两步走过去:“贺平,大人在里头么?我有话对他说。”

贺平默然地看着苏晓,他是真不明白了,上一回,趴在门头救进来了,顾允竟要亲自给他换衣裳,这一回,下着泼天大雪,氅衣竟给了他。

“贺平?”苏晓唤了声。

贺平挤出个笑:“苏主事,你脸色瞧着也不好,不如歇一歇,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

苏晓道:“我是有极要紧的事。”

贺平默了默,将门推开了:“苏主事进去罢。”

顾允倚在床上,烛火中,走来的身影投上素屏,屏面上生出了一枝墨竹。

苏晓立在屏风后,怔了怔,这时歇下是有些早的,清苦药香氤氲一室:“大人是身子不适么?”

她这才记起了,午门至长安左门一路,顾允的氅衣都在她身上,当时整个人思绪恍惚,呆呆地便受了,他那几声咳嗽似乎一直都没好。

屏后嗓音传来,哑了几分:“要说什么,说罢。”

苏晓迟疑一下,还是开了口:“大人,申时后署里来了个脚夫,说他于大通桥码头上看见了盛观夏,下官以为他身份是造伪的,人已扣下了,尚未审,下官更不明白大明门揭帖的事,大人昨日所言猜测,与之有关么?”

“不用审了,那是朱成劼的人,揭帖,也是他所为。”

苏晓忖了半晌,仍不解:“大人是什么意思?”

“若你是盛观夏,登闻鼓,都察院,都诉告不得,会去哪里?”

一个名字倏然浮了出来,苏晓只觉心头一凛:“大人是想说,裕王殿下,朱贞明?”

朱贞明的名声极好,在朝臣是礼贤下士,在民间是宽和仁厚。

“若盛观夏寻过朱贞明,却为他拒绝了呢?”

苏晓觉得自己是明白这句话的,却又十分地不明白,再回过神,一双手冰凉了:“为何要拒绝?”

屏后却仍在问她:“若拒绝以后,朱成劼得知了盛观夏的行踪与目的,他会如何做?”

苏晓默了半晌,方道:“按大人的说法,若朱成劼得知了盛观夏的行踪与目的,从他本心来论,定是想说出白册的,赋税一事归根结底不过银钱二字,南直隶私造白册,就是本该上缴国家的银钱被留在了士大夫手里,国用不足,天家之用也不足,朱成劼作为天家人,自然不愿。”

“然他绝对不能将白册昭之于世,他断了南直隶一众乡绅朝官的财路,便是断了卢党的财路,本来便是以利相交,无利可谋,卢党为何还要支持他?”

“可朱贞明,他有同朱成劼一样说出白册的理由,却没有朱成劼不能说出白册的理由,”苏晓紧紧盯着素屏,“大人为何却认为,朱贞明要拒绝?”

良久沉寂后,屏后方才又有声音,一连三问。

“南直隶只有卢党?”

“清流皆没有田产?”

“何以为清流?”

彷佛寒潭边乍然伸出一只手,将人一推推了下去,苏晓默然地垂手立在屏前,昏暗烛火里,恍惚间却又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朝中有清流,卢党,臣绅成群结党,固因志向,更凭师门,同年,姻亲,乡党,利益相同而已。”

苏晓死死攥紧了手:“所以你是想告诉我,清流支持朱贞明,只是因此会求得更大的利益,而非他将会成为更好的君王,你是想告诉我,清流也不清,不过也是以利而合,他们也瞒报田产,逃税避役,是以朱贞明也不得说出白册,否则也是断人财路,也是将人心拱手让人。”

“你是想告诉我,盛观夏在被朱贞明拒绝后,遇上了朱成劼,他遂设局,一个将令他一举三得的谋局,一得,他会让世人知白册事,二得,他不会因此失了人心,三得——”

苏晓陡然一止,额上冷汗,一滑滑过脸颊,她不敢再说下去了。

屏后的嗓音不知几时低下去的,彷佛窈远幽谷里的深流:“苏晓,我现下的话,请你听好。”

“官场行路,便无是非,惟利益二字,颠扑不破,利益一致,仇雠为友,利益相悖,同室操戈。”

“利益,是人人的规则,是唯一的规则。”

苏晓觉得自己在涉水,冰寒的水,浸过足踝,浸过膝头,浸过心口,她以为已冷得习惯了,却一踩一空,跌入真正深不见底的千尺寒潭。

死寂良久,苏晓提起一口气,沉声道:“若我不守这规则呢?”

“你可以不守,可以振臂一呼,血溅五步。”

“你是在说崔介?你原来以为,他是错的?”

“他没有错,史册,会记下他,人心,会记下他,但他也没有求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苏晓厉声道,“我们行路,守的不是道义么?怎么会是利益?怎么会是利益呢?!”

屏后蓦然下了逐客令:“出去。”

苏晓低了头,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外挪,手将触上门扇,身后却传来了咳声,急而厉的,不停歇的,到后头,简直是咳嗽的人已为水吞没,无法呼吸。

苏晓回身疾步跑过素屏。

夤夜雪停了,漫天堆压着昏黑的云,到平旦,云隙里也没透出日光,还是纷纷扬扬雪遍中庭。

苏晓坐在窗前,一夜未合眼,思绪却奇异的清明,推开门,贺平正从堂屋出来,苏晓迎了上去:“贺平,大人醒了?”

贺平点了点头。

苏晓道:“我有话对大人说。”

贺平默了片时:“苏主事,我们大人昨日着凉了,病了,我现下正要去署里告假,还有什么话,苏主事请长话短说罢。”

苏晓道:“我知道,只两句。”

贺平将门推开,苏晓一闪身入内,立在屏外道:“大人,我现下就去找盛观夏。”

“好。”屏后应了一声,极低哑的。

苏晓默了片刻:“我找着人,先带到大人这里,诸事再议。”说着退了出去,合上门那一刹,心口也似倏地合死了,窒得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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