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尚书赔笑道:“卢大人,这些缺坏嘛,兵部都已计定了要修补的,无奈事起猝然了,缺坏还在其次,如今迫在眉睫,还是缺了太多人,只是这缺人是一早就缺的,现下我在任上——”
“我知道,”卢仕荣春风一笑,“梁尚书,你好好听阁老的吩咐,这么大的干系,绝不会扣在你一个人头上的,你也担不起,国难当头,眼下还是要先把虏寇驱逐出去。”
梁尚书忙不迭称是,卢仕荣略一摆手:“好了,你先走罢,我知道你眼下事多。”
梁尚书笑道:“多谢卢大人体谅。”说着一哈腰退了出去。
卢仕荣踱回了房,向榻上一倒:“婉娩,我回来了。”
朱婉娩从玉围屏后走了出来,卢仕荣向前探身,将绯色罗袖一扯,朱婉娩笑着跌进他怀里,扫了眼侍女手上的锁子甲:“今夜定要去守城么?”
卢仕荣道:“还不是张兰阶与唐之峤的主意,守城当然是要去守的。”
臂上金钏褪了下去,卢仕荣捏了捏雪白丰泽的腕子:“好了,没有什么事,我上的是正阳门,南门,蛮子是北边来的,不会先到那里,何况外头还有永定门。”
朱婉娩把脸埋在他颈窝里,闷声道:“就不能去守皇城四门么?”
“那是锦衣卫和馆阁官员守的,真打到皇城四门,也没什么好守的了。”卢仕荣抚着云鬓,一一地卸下金簪玉钗,调子拖长了,“夫人且放宽心,不会的,蛮子哪有那本事。”说着,一把将朱婉娩打横抱起。
“哎呀,”朱婉娩笑着搂住了他的脖子,“等会不是要去守城么?”
卢仕荣拿脚拨开珠帘:“夫君守城前,饱餐了方行。”
夜色从天际渗入,天遂成了一块苍青的玉,晚风吹过,铁马喑哑吟唱。
谢彧立在承天门上,低头看了眼佩剑,他是自小习剑术的,只是彼时不会想到,头一回横剑对人,会是在那样的情形下。
袖子忽被一扯,谢彧看过去,诧了诧:“公主,你怎么来了?”
朱元宜负手立着,叹了声:“不是说蛮子打到城下了么?我害怕。”
谢彧惑道:“你若害怕,为何不待在宫城里,却到皇城正门上来了?”
朱元宜盈盈一笑:“一个人待着才害怕,所以要出来走一走。”说着下颏朝长剑指了指:“谢休文,听说你午后在军械库,长剑出鞘,十分英姿勃发,你再拔一次让我见识见识嘛。”
谢彧哭笑不得:“臣是在守城,公主若无他事,还请先回宫罢。”
朱元宜肃了脸色:“谢休文,你可知蛮子兵临城下的意图?是只想抢东西回去呢,还是想要攻城呢,若是攻城,咱们能够抵御住么?”
谢彧默了默,抬眼望向远天:“臣以为,鞑靼人若有意图,十之八九是为通贡互市。”
从前在翰林院,他看过礼部颇多文书,庆嘉二十七至三十七年十年间,鞑靼几乎每年都会遣使请求通贡,作出了边内种田,边外牧马,夷汉不相害,东起辽东,西至甘凉,俱不入犯的承诺。
朝中支持者以为,通贡互市,国朝用布帛铁锅换取鞑靼的优良马匹,双方各取所需,并且,一旦通贡,边塞得以安定,军士也可休养生息。
反对者以为,蛮夷狡诈,换取铁锅是要炼铁铸兵器,鞑靼马匹会在互市时攻入城池,所谓通贡,不过是为使军士掉以轻心,国朝边备荒废。
最后皆由庆嘉帝裁夺,他连年拒绝了通贡之请,边臣捕杀鞑靼使臣,还会得到丰厚嘉赏。
朱元宜两手一摊:“通贡,那蛮子可别想了,父皇最恶蛮夷的,那些蛮子在他眼内,我看,与畜生别无二致,卢首辅不是也说过么,咱们国朝若与蛮子做生意,便是把鞋子戴在头上,帽子踩在脚下。”
谢彧道:“原来公主也听闻过通贡之事。”
朱元宜向谢彧仰起脸:“难道你以为,我只听闻过女红之事?”说着,霍地自背后拔出一柄柳叶刀。
刀尖挑着一轮圆月,彷佛也给刺破了,银辉一泻而下,浸满刀。
这拔刀动作朱元宜在宫内已练了不下二十次,太柔弱不可,显得可笑,太豪迈亦不可,失于粗鲁,须如行云流水方好。
唇角不由勾起了,她过来,害怕是没有的,的确是想看谢彧持剑,她见过谢彧各种样子,窗下执笔,月里吹箫,独未见持剑,那模样定也赏心悦目,而别人,竟敢比她先眼见。
谢彧只是吓了一大跳:“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朱元宜敛了笑,目光凝肃了:“身为国朝公主,我要与将士们一同守城。”
安定门城墙上,苏晓两手按着墙垛,望出去,天已黑透了,沉沉似海,风浪从海里掀起,朝着孤墙拍打而来。
“苏主事!”远远地蔡主事大呼小叫跑了过来,“快去瞧瞧罢,陈昭惹祸了!”
苏晓回身道:“陈昭怎么了?”
蔡主事跺脚道:“陈昭不长眼,撞了周文昭!”
苏晓道:“周文昭是谁?”
墙上幢幢火光里,蔡主事一双眼圆睁着:“周文昭,你不知道?他是周寿的儿子呀!”
周寿,这人苏晓便听过了,周家勋贵之家,先祖追随洪德帝开国,几世荣宠不绝,周寿现任宣大总兵,亦极蒙圣眷,京师戒严后,他带着大同援军首至,已被庆嘉帝封为平虏大将军,总领诸军。
同蔡主事匆匆赶过去,远远听得到斥骂声。
“不知死活的下贱东西,投胎一百次都舔不上一口老子的脚,还敢撞老子!下贱狗东西还守城,我看把你扔下去喂野狗,狗叫几声,都比你强······”
苏晓冷着脸,加快步子走上去,陈昭跪在一人跟前,那人一抬头,正与她四目相对。
苏晓步子一刹,这个周文昭,竟是她之前在翰林院见过的粗瓷器。
周文昭也认出了她:“你是那个刑部的。”
苏晓满脸茫然:“这位大人说什么?”
周文昭撇开了陈昭,大摇大摆走了过来:“我见过你,不记得了?翰林院里,你拿了本什么东西来着。”
苏晓正色道:“天黑,这位大人将我错认成旁人了。”
周文昭笑逐颜开:“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京城这么多门,咱们又遇上了,这就是有缘分,《诗三百》里那句话可以改一改了,岂曰无衣,与子同门。”
这时候周文昭还能放出这种鬼话,苏晓哑了会,向他一揖:“司内吏员冲撞了大人,下官替他赔个不是,守城要紧,下官等就先走了。”
“又想走?”周文昭陡然变了脸,“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苏晓道:“请问下官如何能走?”
周文昭睃了睃陈昭:“要么这狗东西在这给我磕一百个响头,要么,你今儿晚上和我喝个小酒,叙叙旧情。”
苏晓不作声,大庭广众,话敢径直出口,果是老爹成了平虏大将军了。
“苏大人,”陈昭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苏大人,我磕。”
苏晓仍不作声,将背在身后的弓取了下来,周文昭一个眨眼,箭破空而去,月下高梢上,一截枯枝已被斩断。
周文昭愣了愣:“干什么?你什么意思啊?”
苏晓漠然道:“你真要同我喝酒?”
周文昭一跺脚:“怎么?你还敢对我怎么样!”
苏晓淡淡一笑:“不敢,不过若是混进几个鞑靼人,要刺杀平虏大将军之子。”顿了顿,“不好说。”
周文昭张了张嘴,隔了会,叉腰将身子一转:“行,守城要紧,我不同你在这掰扯。”
人影看不见了,陈昭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垂着眼:“苏大人,还是该我磕头的。”
“得罪是早就得罪了,磕头又有什么用?”苏晓幽幽道,“撞了他一下就要磕一百个响头,难道你还有三五个头备用?”
陈昭不由一笑。
苏晓道:“只是你怎么会撞上他?城墙上灯火也亮着呀。”
陈昭默了片时:“我在想蛮子围城的事,走路没看道。”
“就是他!”
暴起一声厉喝,周文昭领着几个兵士,怒气冲冲赶了回来,远远便朝苏晓一指:“他,通敌!通敌!”
说着,却又猛地住了脚,望向她身后,苏晓回过头,斗篷为风扬起,彷佛裁了夜色披在身上。
刑部与都察院一同分在京城北的安定门与德胜门驻守,顾允,应当便是被她一箭招来的。
顾允走到她身边:“怎么了?”
“你来得正好!”周文昭几步近前,指着苏晓道,“我发觉这个人,里通外国,勾结蛮子!你们都院还不快捆了他发落!”
顾允道:“城门一直未开过,这人也一直在城墙上,如何通敌?”
周文昭才一张嘴,顾允又道:“莫非是鞑靼人混了进来?若是,令尊驻守城外,恐有失职之嫌。”
周文昭嘴还没合上,顾允再道:“鞑靼人混入不容小觑,周编修确信,我便上报了。”
周文昭好歹将嘴合上了,僵了会,跟来的一个兵士发问:“周大人,咱们还抓人么?”
“抓什么抓!你要抓到我爹头上去?”周文昭狠瞪他一眼,一个转身走了出去,几步,又猛地一回头,“顾允,你等着!咱们走着瞧!”
顾允低头拢了拢斗篷。
苏晓看着他,这时能见到他,自戒严后一直高悬的心,忽地安了安。
顾允也看着她:“下了城墙再说罢。”
苏晓点了点头:“大人千万小心。”
顾允走了出去:“自己也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