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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穷时(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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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允仰起了头:“他还不肯认错,你说,该怎么办?”

周文昭身子一僵:“你在跟谁说话?”

顾允离了座,走到他跟前,弯下了腰:“岳琛说,你既说他这么喜欢你,他以后,就跟着你了,以后,他坐在床上等你,你一掀开帐子,就会看到他,你要掀得慢一些,他的头如今在脖子上待得不稳,风大了,容易掉下来,还有,以后你下床,若有手捉住脚踝,那是他在同你玩笑,以后喝酒,也要多留些神,说不定他就在酒盏里,对你笑——”

“你闭嘴!”周文昭癫狂摇着头,“你闭嘴!让他滚,让他滚!”

“那就把你知道的都写下来!”前头的声音陡然一厉,“你不写,岳琛,还有这经年以来,枉死在你和你爹手上那些人,都会化作恶鬼,此生此世,纠缠不休,直到将你们都拖入修罗炼狱!”

周文昭死死盯着顾允:“我写!我写!”

刑房陡然沉寂,少时,身上宽布都落了地,周文昭立起身,狠命将顾允一推,跌跌撞撞向门口跑去。

门却自己开了。

他刹住脚,缓缓抬起眼,廊下立着一人,头歪着,半边身子,血淋漓。

声音从身后过来:“你写不写?”

周文昭瘫软在地上,张着嘴坐了会,猛地翻了身手脚并用往里爬,直爬到纸笔边上。

子时过了,夜沉沉堆在院子里,刑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萧翥抄起石桌上的刀迎了上去:“怎么样了?”

顾允道:“供词拿到了。”

萧翥一点头:“行,我送你回去。”

顾允道:“还有遗书。”

萧翥拧了拧眉:“这么急?要我拿面镜子给你看看,现下自己什么模样?”

顾允转身往耳房走:“快点了结,不好么?”

“这一点快要紧么?”萧翥幽幽盯着他,“不奏不申,就拘问翰林官员,我们锦衣卫都没你这么张狂。”顿了顿,冷笑道:“顾大人今儿怎么了?总不见得是什么人还被关着,心疼了。”

顾允顿下了步子,甬道里充斥的哀号一刹又响在了耳边,门推开那一刻血淋淋的人又扑入了眼。

萧翥跟着停了脚,不闻答话,却见顾允倚着廊柱弓紧了身子,五指将胸前袍服揪成一团,萧翥提灯往脸上一照,眼紧闭着,一头一脸汗涔涔。

“你在这等着,”萧翥风似的一转身,“我去给你弄个郎中来。”

步子迈到中庭,身后似乎低微的一声,扭头看回去,顾允还倚在廊柱上,眼已睁开了,萧翥几步走了回去:“好了?”

顾允“嗯”了声。

萧翥瞪眼往顾允脸上盯:“今儿真有鬼了,刚刚你不会真是心疼了?”

顾允默了须臾:“走罢。”

萧翥抓着他的胳膊往肩上一搭,进了耳房,在椅里倒了会,顾允坐起身,伸手去取墨条,萧翥扬手一拦,另一手泼水入砚,按了墨条进去搓着。

顾允看了会:“不是这样研的。”

萧翥瞪他一眼:“穷讲究,老子这辈子给谁磨过墨?”说着冷哼一声:“你这病名堂还真不少,一会咳嗽头晕,一会心悸心疼,等哪天真成了只美人风筝,风吹吹就散了。”

“不多,半死不活而已。”

萧翥顿住了手,静了少时,顾允才要开口,萧翥嗤了一声:“顾大人,你还想天底下的美事都落在你头上,我倒是几天几夜不睡也没事,被捅个一两刀也不会死,把你这一脑袋的聪明同我换,你换么?”

顾允掣下一支笔:“倒也不必了。”

萧翥狠狠瞪去一眼:“我说,这回一过,我离指挥使,该近一大步了罢。”

顾允提笔蘸墨:“纪彬不会,纪远志,到头了。”

萧翥龇着牙笑:“好呀,这蠢货到头了好,一只猪,仗着有个好老子,还以为自己真是人中龙凤了?弄得别人以为老子也是靠老子的!”

顾允搁了笔,墨迹挥干,将纸与供词一起递给萧翥,他收进前襟里:“顾大人,放心回府睡大觉去罢。”

刀被拿起来了。

他最后想到的,是巷子口的槐树。

入了夏,嫩绿的槐叶采下来,能做成冷淘面,那时,槐花也开了,轻黄的,云似的堆满了树,宝璜他们都好在那耍。

可他是没得出去耍的。

他要在屋子里念书,念《论语》,念《孟子》,念《礼记》,念《中庸》,先贤实在不少,书都堆满了架子,他每日鸡鸣起,人定睡。

只有爹下衙时,他才能在槐树下待一会。

他总觉得爹不喜欢他。

可能是因为他是寤生的,娘为生他走了,从他记事起,爹总是拿着把戒尺,字写得不工整,要打,书背错了,要打,后来,题破得不好,典用错了,句子写得啰嗦了,要打。

爹对他一直板着脸,只有十五岁那年中了举人,爹才对他笑了。

中了举人第二年,就去考进士,他在乙榜上,能去任学正,可爹不让他去,爹让他进国子监,再考。

进了国子监,日子就大不一样了。

他还以为书里都是夸大其词的,可原来,衣裳真可以那么鲜亮,那么轻软,金是黄澄澄的,玉上流着光华,翡翠里似乎汪着水。

他们什么都是香的,衣裳是香的,扇子是香的,连墨也那么香。

他才发觉,爹整日抠抠搜搜的,身上有股咸菜味,其实,他身上也有股咸菜味罢,所以那些人都不同他说话。

好在国子监里头,还是稀稀拉拉有几个同他一样的人的。

待了半年,那人就来了。

那人生得英武的,大将军的儿子,可那天早上,那人竟还来找他说话了。

他们就认识了,那人会送他些小物什,檀香扇,湖笔端砚,印章石,还要带他出去耍,他不敢去,那人说,名士当风流,若是读书读成腐儒了,岂不是舍本逐末。

他想这是有道理的,就同那人出去了,可风流得很不惯,尤其是许多小童,怎么个个都涂脂抹粉,往他们身上扑。

那些小童都会唱曲子,那人说,那是南曲,还说他若学了,定唱得极好,他吓了一跳,可那人说,词为诗余,曲为词余,都是一样的。

他觉得不一样,可想那人身份这么尊贵的,总不会骗他,是他不通这些风雅的事。

他就学了,那人天天都夸他,还没有人夸过他呢,开始,他清唱给那人听,后来,那人也叫他抹上脂粉,再后来,他的腰被钳住了,衣裳都被剥光了,疼得昏过去。

他要去报官,那人说,他是情愿的,他是贪图富贵享乐,不然,他怎会日日同那人出入茶楼酒肆,收下那么多东西,还跟着吃了那么多好吃的。

原来他是贪图富贵享乐的,是呀,那些东西他喜欢极了,那些好吃的,他也喜欢极了,那些绮楼华堂,他也真的喜欢极了。

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他也喜欢极杜子美,这些诗句写得真好,可长大了,他才知道自己做不成,他不想住在破茅屋里,也不想漂泊在风雨飘零的船上。

那人再来找他,就快会试了,那人说的那些话,他一点都不想答应,可那人说,他不答应,就告诉爹,他搔首弄姿给人唱南曲,他爬上别人的床。

他还是答应了,那人很高兴,塞给他两百两银子。

那年会试,他考上进士了,是那人考上进士了。

爹打了他一通,让他再考,三年,又三年,他再没有考上。

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当年七道义题里,这是第一道,可他其实在骗人,他其实耻于恶衣菲食,他也不志在济世安民,他只贪图富贵享乐。

所以他考不上了,这是他的报应,士而怀居,他早不配为士人了。

他考不上进士,爹也越来越讨厌他,他是个废物了。

他不想再考了,他跑了,他想,将两百两银子花完,他就去死罢。

快花完了,他又害怕了,不敢死了,可那一夜,那个人摸到了后头,他猛地发觉,他怎么还活着呀?

刀被拿起来了。

他最后想到,自己是三十岁上考中进士的,那一年,他也有了儿子。

刚生下来时竟能那么丑,一只猴似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白了,胖了,两只眼亮晶晶地盯着他,会叫爹了。

他本要续弦的,可他就是后娘养大的,被叫了几声爹,就舍不得续弦了。

他的功名是寻常的,若是当年再好一些,就能考馆选,不至于一辈子待在一个腌臜的衙门里。

他的老路就不能让儿子走了,他的儿子,一定要写最雅正简古的文章,一定要走最正统干净的青云路。

他知道的,严师出高徒。

那些年,他最快活的时候,就是下衙回了家,在槐树底下考较儿子的功课,才到他腰高的小家伙,琅琅地背书,是古人说的,雏凤清于老凤声了。

街坊四邻听着都羡慕极了,都说,他们这巷子里要出个状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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