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允在廊庑下解去氅衣,进殿跪地行礼。
庆嘉帝在御座上,将他看了一看,淡淡一笑:“今儿除夕,午饭吃了什么啊?”
顾允道:“臣午饭在谢司业那里吃的,皆是南菜。”
庆嘉帝道:“谢彧那里。”
顾允道:“今年他帮了臣两回忙,臣应下他的。”
庆嘉帝道:“起来罢。”又向吕义道:“将他的大衣裳拿进来,给他披上。”
顾允将身一俯:“臣不敢。”
吕义接过了小黄门送入的氅衣,披到顾允身上。
庆嘉帝啜了口茶:“明年,你有二十四了?”
顾允道:“是。”
庆嘉帝道:“知道朕今日为什么叫你进宫么?”
顾允默了少时:“臣知,应天巡抚一职尚空悬。”
庆嘉帝不言语,缓步走下了御座:“顾允。”
顾允又跪了下去:“臣在。”
“你错了,”庆嘉帝负手立在大殿中,望着廊外遮天弥地的风雪,一字一沉,“不是应天巡抚,除了南直隶,还有浙江,浙直巡抚,顾允,朕擢你为右都御史,让你巡抚浙直,天底下最富庶的地方,朕都交给你。”
顾允一叩首:“臣惶恐,才薄力微——”
“国事艰难,”庆嘉帝一转眼看向他,“今早,王勤在这里给朕算了账,今年又有四百万两的亏空,连上去年,便是八百万两,朕知道,补不齐,但四百万两,朕要你明年收回来。”
顾允默然不语。
庆嘉帝笑了笑:“近来身子怎么样?”
顾允默了片时:“今年似乎比往年差了许多,郎中让臣休整一年,再做打算。”
庆嘉帝道:“你自己呢?”
顾允盯着金砖地上的影子:“臣还是当年的说法。”
庆嘉帝脸上徐徐渗出了笑,金砖地上,风展起雪白的袍裾衣袖,瘦削得像只锁在金笼里的鹤。
“顾允,朕给你加太子太傅衔,朕赐你玉带,二十四岁勒上玉带的,朕告诉你,国朝从前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你若能为国家砥柱挽狂澜,朕,让你入阁。”
顾允叩首下去:“臣谢主隆恩。”
庆嘉帝道:“朕还给你一个人。”
顾允抬头道:“万岁爷说的,是刑部主事苏晓。”
庆嘉帝将他看了看:“他怎么了?”
顾允道:“臣以为她新进,未得历练,行事失于粗莽,恐怕害成。”
庆嘉帝淡淡道:“朕看你与他过从甚密,怎么,你不是颇赏识他?”
顾允道:“臣以为璞玉尚未精琢,此去江南,还是臣一人方好。”
庆嘉帝转过了身,缓步向殿东走去:“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顾巡抚,退下罢。”
风细了,雪仍是碎玉乱琼满天抛洒,午门前,小宦官毕恭毕敬哈腰道:“顾大人,奴才就送你到这里了。”说着,朝门洞瞟去一眼:“那位是来接顾大人的?那奴才就把伞带回去了?”
顾允也朝门洞看去,苏晓提着柄青伞立在雪中,向他一笑。
过从甚密,真是一点都抵赖不得。
顾允向小宦官颔首道:“小公公带回去罢。”走出午门,苏晓撑开伞走了过来,顾允道:“贺平怎么没送你回去?”
苏晓有理有据:“摸不透大人几时出宫,若贺平送我回去了,大人又出来了,岂不是还要在外头等,怪冷的。”
顾允一张口,苏晓又抢先低声道:“大人,你是要去江南了么?应天巡抚?”
顾允道:“浙直巡抚。”
苏晓咋舌。
国朝开国以来,也只有正仁朝设过一回浙直巡抚,苏松杭嘉,天下最繁华富庶之处交予一人手中,这于从来不许臣下权柄独重的庆嘉帝,更是匪夷所思。
这是因朝廷缺钱,缺到庆嘉帝也心慌了?还是因他对卢党清流,都不再信任了?
苏晓思忖一会,再一定睛,顾允正静静看着她,伞并不小,可她忽然觉着他就近在咫尺,持着伞柄的手不由一紧:“大人。”
顾允随即别过眼:“走罢。”
长安左门外上了马车,走出一截子路,苏晓“呀”了一声。
顾允看了看她:“怎么了?”
苏晓叹了口气:“今早谢司业去寻我时,我正包饺子呢,两顿的量,看来今日是吃不完,要浪费了。”
“靡费可不好,”贺平隔着车帘开了口,“大人最不喜欢靡费了,他连衣裳都是穿得快要破了,才换新的。”
苏晓笑道:“这么说,大人要去帮我吃饺子了。”
贺平道:“除夕吃饺子,真是挺好的,一同吃也热闹。”
苏晓笑道:“只是我那里有些远,回去得晚了,会不会耽搁大人歇息?”
“不要紧,”贺平道,“今夜都是烟花爆竹,本来也歇息不好。”
苏晓笑道:“那是说好了,大人直接去我那吃饺子了?”
话音方落,外头猛地一阵哈哈大笑,贺平乐不可支:“苏大人,你的这些话,到底也太假了。”
苏晓顿了顿,眼观鼻鼻观心,她怎么不觉得假,本来都要成了,都是贺平自乱阵脚,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顾允将她看了看,眉眼低垂着,忽地就想起了亭中泪水涟涟的样子,零星几声爆竹入耳,除夕,似乎什么都应该例外一些的。
“去罢。”
贺平讶道:“真去呀?”
“你们不都说好了。”
巷道铺着一层雪,踩着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脚印,沾着鞭炮的红屑子,笑声乱哄哄的,辛而甘的硫磺气四散开来。
下了马车,王大婶听到动静,从院门里探出半个身子:“苏大人回来——哎呀!苏大人,苏大人你哪里请来神仙了!”
隔壁院子里的人纷纷探出头,震起哎呀一片,王大婶笑得合不拢嘴,不住地往里招手:“苏大人,一起来坐坐,喝口茶呀。”
苏晓瞥了瞥顾允,一抿嘴笑道:“王大婶,不麻烦了,午饭没吃饱,要下饺子吃晚饭了。”
王大婶笑道:“你那灶都是冷的,拿来,我帮你下。”
苏晓摆手笑道:“不麻烦了,王大婶今儿可忙不过来罢,我自己来也快的。”
王大婶笑道:“可不是,家里这么多人,都是只张了嘴等着吃的,哪里像苏大人,做得了官,还做得了饭,谁进了苏大人的家门,才是天大的福气呢!”
顾允抬脚往院门里迈,猛地一顿,苏晓道:“怎么了?”
顾允抬起脚往里走:“没有。”
才进了屋,王大婶领着浩浩荡荡一群人送来一壶热水,苏晓谢过,泡了茶,生起炭盆,扔了两个红枣进去,便去厨肆。
舀水入锅,伸柴入灶,红通通火苗舔着灶膛,苏晓持着铁钳徐徐地添柴,一抬眼,顾允立在门口。
“你怎么过来了?外头冷,你进来——里头烟重,大人,你还是回堂屋坐着罢。”
顾允走了进来:“方才又来了两个你的邻人。”说着看了眼砧板:“你在煮饺子?”
苏晓笑道:“是呀。”
顾允盯着砧板:“你是在煮饺子?”
苏晓也朝砧板上看过去,饺子挤挤挨挨地墩着,迟疑了片刻:“是呀。”
顾允“嗯”了声。
苏晓顿然福至心灵,幽幽一笑:“你不会是以为,我忘了将饺子放进锅里了罢?”
顾允不则声。
苏晓乐出了声:“水还没烧开呢,水开了才下饺子,你不知道么?”
顾允道:“饺子是什么馅的?”
苏晓了然一笑:“黄芽菜猪肉馅——黄芽菜,你识得么?”
顾允忖了忖:“嫩黄叶,白梗,团团抱着。”
苏晓笑着一拍手:“没错的。”
顾允不搭理她了,坐到水缸边的小凳子上,锅里咕咚咕咚呼唤起来,苏晓将锅盖立到边上,迎着云雾缭绕的水气拨饺子,一伸手拿过木铲,在锅里翻搅。
锅沸了,苏晓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点进去,又沸时,走到水缸边,顾允舀起水递给了她,她笑着接了,三沸时,才一转身,顾允端着水瓢,有模有样浇了下去。
饺子渐浮了上来,苏晓捞起一个试了试,不软不硬,筋道滑腴,端去堂屋,她在小碗里连汤装了五只,推给顾允:“快趁热尝尝。”
顾允勺起一只,薄咬一口:“好吃的。”
苏晓笑道:“还没咬着馅呢。”
顾允又向下咬,一顿,低下眼,圆圆一枚铜钱。
“哎呀!”苏晓拍手笑道,“头一只,好口彩,大人,来年你可要财源滚滚了。”
贺平从碗里抬起头,忍不住笑了:“领俸禄的,怎么财源滚滚?”
苏晓悠悠摇了摇头:“这可说不准。”
顾允盯着大碗里的饺子:“这些都要吃完么?”
苏晓笑道:“明日也能吃,只是当然没有新鲜的滋味好了。”
顾允埋下了头,苏晓捉起筷子,不知怎么的,满心欢喜,戳了戳碗里的饺子,一沉一浮,彷佛在看油碧春水上一只只肥白的鹅。
她抬起眼,又看着顾允。
风雪萧萧打着棉窗纸,炭火红通通的,恬静地亮着,湿润热气氤氲在眼前,一切都雾蒙蒙了,人也惘然了,分不清今夕是何夕,此身在何年。
筷子松了,她托着下颏看着他:“饺子好吃么?从前除夕,我娘都要包饺子的,既为除夕,也为我的生辰。”
“苏大人,”贺平手里的筷子一滞,“你的生辰是在除夕?”
苏晓怔住了。
贺平却已想了起来,去年春,顾允让他查过苏晓的根底,旧名苏尧白,生辰记不清了,可他有个小妹,生辰是在除夕,日子别致,他便记住了。
贺平直挺挺站了起来,彷佛一切都有了解释。
顾允又吃掉了一只饺子:“我知道。”
屋内寂了会,贺平端起了碗:“那个,屋里热,我去外头,去外头看着落雪吃。”
门一张一合,贺平立到了外头,苏晓垂头丧气地坐着。
她今夜真是得意忘形了,好在是贺平,若是对旁人说漏了嘴,她又该如何收场?
苏晓深深吸一口气:“我以后,不会这样了,真的。”
一字一字哑了下去,似乎下一刻,泪珠又要争先恐后夺眶而出了。
顾允放下了筷子:“到了江南,别再让人听出来了。”
苏晓应声道:“江南——我也去江南?”
“嗯。”
“那么,开春我就要入都院任南直隶巡按御史?”
“嗯。”
“你不是在诳我罢?”
“苏晓。”
“知道了。”
“江南繁华地,然于你我,风浪滔天,虎狼横行,千万小心。”
“知道了。”
“牢记。”
“知道了。”
贺平靠着廊柱听着,灯外,风雪夜沧沧莽莽。
多年后的除夕夜,细雪飞絮似的拂过檐角廊架,他走到什锦槅子外,也听到了轻柔的话语。
天寒岁暮,故人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