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站在坑底,她身上的装束明显不是现代服装,就算在民国吸血鬼高见青眼里也算古旧。
那是周代的装束,上衣下裳都是土黄色的染布,一根布条包裹着各色的宝石系在腰带上,其中最显眼的是一颗相当硕大的蓝色钻石,高见青那天看到的火彩大概就来自这颗钻石。
刚才被范禾易钉在树上那条蓝色瞳仁的蛇此刻就围在她的手腕上,这女巫脸上戴着一副面具,画的是红面獠牙,在月光下看起来恐怖妖冶。
范禾易拉着高见青退后了几步,手里不紧不慢的装填子弹:“你就是用刚才的招数杀了那些男人?”
“怎么能说是杀呢?”女巫面具下的脸似乎在笑,“被我选中成为祭品。禾易,他们应当觉得荣耀。”
突然听到他的名字被叫出来,高见青心里一颤,下意识回头看向范禾易——他的枪口仍旧对着那个女巫,没有一丝迟疑。
“因为是人类的孩子,所以才这么天真吗?”女巫手腕上的蛇别过头看着他们,危险的吐着信子,她隔着面具看着面前的人,“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如果你能找到我是谁再来见我吧,到时候希望你能亲手杀了我。”
树林里突然起了风,女巫眨眼间便随着月光失了踪影,月光消失又陷入一片黑暗。
高见青像是没有被看到,即便刚才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他还是忍不住想起女巫编织的幻象。
范禾易把子弹退出来重新装回口袋,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那个女巫,我们要去哪里找她的名字啊?”高见青努力甩脱脑子里那张泛红湿润的嘴唇,微张着没有说出口的话……
“这不是容易的事,守道哥那儿应该会有线索。”范禾易拨了拨额前的头发,对上高见青的视线后微微错开了一点,“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什么?”
“我开枪之前,她应该是制造了幻象,你看到什么了?”范禾易走在前面,顺脚踢开了路上的石子。
高见青不想撒谎,但真话说出口的话便会变成冒犯,所以他选择沉默。
这沉默一直蔓延到回程,老皮来开门的时候脸上还挂笑。
“你们回来啦!祝福姐产检时给竺萸拍了照片呢,小小一个,超级……”注意到两人的神情,老皮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怎么了?不顺利吗?”
“守道哥,我们得谈谈。”范禾易暂时收起了对高见青目睹幻象的好奇,脸上严肃起来。
“那我先回房间,你们聊。”祝福起身回了房间,客厅里只剩四人。
范禾易坐在茶几对面的地板上,高见青就顺势坐在了他身边。
“怎么了?你们撞见凶手了?”竺守道已经收起了沙发上的B超单子,他那张瘦削的没有一丝肉的脸上因为紧张有些肌肉抖动,“哪里受伤了吗?”
“不,”范禾易深呼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紧绷,“山上的那个凶手确实不是吸血鬼,应该和老皮说的一样,是几百年前那场山火里活下来的女巫。”
老皮拍了下手,立马跟着附和:“我就说嘛,如果是吸血鬼那些人现在应该已经被吸干了才对,我看资料上都面色红润的不得了。”
高见青阻止了她继续感叹,给范禾易留出了空间之后示意他继续开口说明。
范禾易缓过神接着说:“那个女巫很擅长制造幻象,知道我的名字,而且普通的武器对她没有什么用。她要我在三天内找到她的身份,虽然不确定用意,但这兴许是解决她的一种方法。”
“要名字?”老皮抠着脑袋,仔细回忆着自己看过的那些资料,“有些巫术是必须要通过名字来举行,但找女巫的名字什么的也太奇怪了。”
竺守道在湘城培养起来的实干在这时候就显现出了作用,他把单子收到茶几下的盒子里:“山上的部族我们家应该都有过记录,但那些纸质资料我都上交给湘城史料馆了,不过登上内部账号应该能找到线索。”
一直保持沉默的高见青开口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她身上的宝石价值不菲,还带着一条蓝色瞳仁的蛇,应该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或许可以往这些方向找找看。”
竺守道望他一眼,点了点头当作回应。
老皮从熟人手里弄到了资料馆的内部账号后马不停蹄就开始了查阅,从最早的记录开始查起很快就找到了那场山火引起的混乱。
“早点休息吧,这事不急。”范禾易带着吹的半干的头发躺到被窝里才想起来坐在床上翻看资料的老皮,开口劝了一句,“对了,你说的那个竺萸是谁?”
“祝福姐给他们的宝宝取的名字。”老皮合上电脑躺到床上,房间里换了遮光窗帘,现在真的是密不透光了,但她全无睡意,只是睁着眼睛躺着,“说是茱萸的谐音,既有团团圆圆的意思,又可以驱灾辟邪。”
“祝福姐,好用心啊。”高见青从被子边缘冒出脑袋,努力忽视身边范禾易的存在。
“对呀,很用心。”老皮附和了一遍,又想起什么似得发问,“小高,你的名字是谁给取的?”
范禾易没说出口的早点睡也彻底压在喉咙里,他感受到身边人的僵硬,于是保持安静,等着听他的答案。
高见青很快回了话:“我爸。”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老皮又问。
高见青乖乖回答:“我们家孩子很多,我和两个哥哥中间还有过两个孩子出生,但都夭折了。我生下来之后身体也不好,别人问我爸对我有什么期望。我爸就说,希望以后这个孩子能处处见青云,所以我就叫见青了。”
“小高的爸妈也一定很爱你。”老皮总结,又迅速寻找话题,“小范老板呢?为什么叫禾易,还有,我早就想问了,你在九方叔身边长大,为什么姓范啊?”
范禾易阖眸装睡,高见青翻身盯着他看了五十四秒才小声说:“他睡着了,可能是今天太累了。”
老皮于是作罢。
高见青却全无睡意,于是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呢?你不会就叫老皮吧?”
老皮沉默了很久,久到高见青以为她已经睡着,准备闭眼时,老皮才出声:“我有过很多名字,刚出生的时候叫皮小泉,后来我弟弟要中考啦,他学习一塌糊涂,算命的说我要改个名字他才能考上重点高中,所以我就改名叫了皮朗泉。结果他那个笨蛋,最后还是没考上。”
房间里短暂陷入安静,老皮干笑了量两声,在床上翻了个身:“这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对吧,哈哈哈,不好笑,你可别说什么‘I’m sorry to hear that(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我上学的时候写英语作文可烦死这句话了。”
高见青没有安慰,声音像一只轻轻拍打在背上的手:“小泉,你有一个好名字,以后我们亲近一点,你别总叫我小高,叫我见青吧。”
老皮没有回话,过了很久床上才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高见青侧过身盯着身边的范禾易目光如炬:“她睡着了,你不用继续装睡了。”
范禾易睁开眼,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你怎么知道我在装睡的?”
“呼吸和心跳声都不对,”高见青忍不住笑,像是借着机会卖乖,“所以你听了这么久,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父母取的,《诗经》里有一句诗叫‘禾易长亩,终善且有’,说是希望我衣食无忧的意思。他们把我生下来的时候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发现自己承担不了责任把我送到了孤儿院。”范禾易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不知道是因为并不在乎,还是默默回忆咀嚼过无数次之后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了。
“九方是我的养父,知道我要做血猎之后,我看了一部吸血鬼电影,里面的主人公叫范海辛,是很厉害的血猎。我就和九方说,我想姓范。”说到这儿,范禾易忍不住笑起来,“他怎么能把小孩子的话当真呢,就那么顺着我的心愿做了。”
高见青听着,觉得心脏在被一根羽毛包裹,像被正午的太阳晒了个通透,又像被小猫爪垫一类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拍打……
他像是被下了某种让人心生柔软的药,于是伸出了自己的手,隔着被子缓缓凑近,最终停留在范禾易被子下的手掌边。
范禾易虽然没有高见青那么好的视力,但仍旧能感觉到那股凉意淡淡的手隔着被子贴在了他的手边,也只是佯装不知。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所有的紧张、疲惫、无处安放,在高见青身边似乎在被渐渐收拢。或许是吊桥效应——人在面对危险时会下意识依恋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同类——他身边似乎有很多人在帮忙,但可以依靠的唯一还是变成了高见青。
范禾易一遍遍提醒自己,这只是人类天然的心理需求在作祟,但又忍不住一遍遍反问自己,真的,真的,真的,只是人类的天性吗?
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窗外天光大亮,但这里,安静的黑暗中,心里默念着睡前脑子里最后一个名字一百遍。
两个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