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已是卯初时分
东南大街上热闹非凡,吆喝声不绝于耳,楼下穿红戴绿的姑娘们挥舞着手中丝娟,柔声唤着“客官”
楼上,窗隙间偶然溜进一缕凉,惹得轻纱微动,忽然探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缓缓掀开了帷幔
好容易才止住头疼,眼前模糊不清,却也知这地方陌生,宋观棋一手撑床欲起身
却被人止住,抬眼看,竟是谢延
宋观棋抬手轻揉在眉心上,问:“这是哪?”
谢延将纱幔卷起,坐靠着床框,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懒懒道:“醉花楼……你昨晚晕了,这离得近,人多,也不易让巡查官兵察觉”
如今,赵嵘被杀,罪臣之子失踪的消息早已散落各个大街小巷,盛京城里里外外又添了不少巡兵
他话锋一转,身上那慵懒劲一下子褪了不少:“公子身上这病怎么回事,昨儿的症状,可不是单那箭上的毒所能导致的”
宋观棋不以为然道:“旧疾罢了。”抬手欲接过递来的茶盏
跟前的瓷杯却被带后几分,宋观棋不明所以看向谢延
谢延吹散水面聚拢的雾气,再递了过去,说:“你平日服的怕不是药,而是毒吧”
宋观棋抿了一口茶,淡淡道:“耳目众多,总归要谨慎些”
谢延说:“那毒已在你体内累积,公子此后还是少吃为好”
“用不上了”
想到昨日的书信,宋观棋便让谢延拿出来看
“话说,信封不过藏着几张药方,赵嵘还能这么宝贝?”
宋观棋摇摇头,他对这方面了解不多,半晌道:“倒像些补药……配养生丸的?”
“长生丸?”谢延随口一说,话落,两人俱是一怔
宋观棋思索片刻,道:“孝宁太后先前寻过长生方,却是为崇义帝求的……”
但这与赵嵘又有什么关系?
又翻过下一张,纸上不过廖廖几句,宋观棋却陡然顿住了
谢延凑近看,竟是熏香配方:“清竹香?”
这味香乃是宋窈所创,是为缓解孝宁太后的头疾,不过这配方并未流出去,宫内都鲜有人知
思及旧物,难免怀念故人,宋观棋将几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两人一顿研究,俱是没看懂,只好作罢
谢延突然道:“外面已经不少人在找你了,公子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靖国之外,方有安息之地”
“这么说……公子何不借我之力,前往楚国?”
安身楚国绝对是个好选择,谢延主动提起,宋观棋自是没理由拒绝,可是……
宋观棋屈起手指,一下下点在白瓷上,说:“我一直挺想问你的……”
谢延偏过头看他:“什么?”
“你几次三番出手相助,也不必用盟友搪塞了……但我可不记得有什么旧相识,除非你是为了别人……”
谢延嗤笑一声,戏谑道:“那有什么别人呢?我对公子可是一见倾心……公子如今又救了我一命,真是恨不能以身相许……”
这话藏不住的笑意,又加上那似笑非笑的面容,显得毫无诚意
“轻浮……”见他仍不肯说,宋观棋也不再问,只低头琢磨纸信上的内容
积了一夜未睡的疲劳,谢延刚想闭眼歇息,却听见外面起了动静
小二拦不住冲上来的几个官兵,只好叩响了门,道:“谢公子,有几个官兵找您呢,您开……”
不等人说完,最前头的抬脚便踹,喝道:“磨叽,说不定早跑走了……”
木门猛地打开,只见床榻上谢延衣裳不整,怀中抱着一个香软美人,露出雪白如玉的香肩,头埋在谢延怀里,看不清脸,谢延则低头作势要吻那细白的脖颈……
见到生人,谢延忙抓过外袍往美人身上披,对来人怒喝道:“滚出去……”
几个人忙不迭退出去,谢延则上前一脚踹倒了领头的,又抽出佩剑抵在他脖梗上,
皱眉冷声道:“谁允许你们进来的……”
那人被吓得一颤,往里瞥只见美人瑟瑟发抖地缩在纱帐内,看不真切……不过刹那间,左眼便被利刃划破,一阵剧痛袭来
“啊啊啊啊!啊啊!”领头的人疼得原地打滚,其余人吓得面容煞白,他们只知谢延是个整日不干正事的纨绔子弟,却不料还是这么个残酷暴力的主儿,原先的嚣张气焰一下没了
“再看,你的右眼也不保……”谢延抬起剑锋,放至那领头的衣襟上,上下来回擦拭剑上的血,众人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动半分
谢延冷冷道:“找我何事”
旁边方站出一人,战战兢兢地说:“那位关在李府的罪臣之子失踪了,听闻您曾与他相识,昨日您又刚好不在李府……便……”
谢延斜眼看向说话那位,满眼不屑:“怎么,我出门需要向你禀报吗?”
那人忙跪下去,惊慌说道:“不是,没有,小的一时慌了神才扰了您……”
“滚”
几人拖着疼晕在地的领头匆忙跑了……
回头看时,宋观棋已是衣冠齐整,又抬手将外袍丢给了谢延
谢延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打开了窗
宋观棋道:“人尚未走远……”
谢延只说热,可今日的风寒地渗人
吹了好一会冷风,他才道:“这几日怕是不太平,若是想离开这,应寻个好时机……这段时间公子住哪?我在东郊有处别院,或许……”
宋观棋开口婉拒:“自有去处,不劳费心。”话音一顿,似是才想起“同我去一趟谍楼吧,有人想见你……”
“嗯?”谢延心存疑惑,似想不到在靖都能有什么旧相识,不过还是没拒绝
——
风摇翠竹影婆娑,夜寒楼深
躲过一众巡兵,又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程,二人才到目的地
见这附近复杂的地势,又有大片竹林做隐蔽,谢延心想,难怪人人皆道谍楼神秘难寻
一进去,便见一堵石墙,上头赫然刻“风云榜”三字,下面贴着红榜
“甲等——许长均……”未来得及看第二眼,便跟着宋观棋穿进弯弯绕绕的长廊
一路见了不少衣着行为各异的人,提着笼子逗鸟的、埋头看《诗经》的、喝酒醉倒的都忽然惊坐起,笑着打招呼
“楼主好”
“楼主回来啦”
唯一共同点便是都用探究的目光将谢延从头到尾扫视一遍,转而低声和同伴交谈
“楼主怎么又带人回来了?楼里要添人了?”
“这也不像吃不起饭的样子……”
正走着,谢延突然凑近问:“你经常带人回来?”
宋观棋怔了一瞬,觉得他的问题莫名其妙,但还是道:“没有”
“那这些都是你手下?”
“朋友”
这下倒是谢延愣住了,宋观棋……会有这么多朋友?
正愣神之际,二人已经行至一处院子
宋观棋提醒道:“到了”
推门而入,便见一人手握银刀,对着虚空挥刃,刀风凌厉,狠绝果断
谢延觉得熟悉,不禁道:“好刀法”
同时响起两道声音:“自然”
谢延猛地转头,却见程骁从里屋走出来,负手而立,道:“我教的。”又笑着看向谢延:“楚二殿下,好久不见”
谢延面上激动难掩,他喉咙干涩,声音都发着颤:“程叔”
宋观棋略显讶异,从未如此见过如此失态的谢延,况且程骁并未说过二人相识,而现在看来,他们关系似乎还不浅
程骁拍了拍谢延的肩膀,感慨道:“如今你也这么大了……”
谢延唇角勾起一抹笑:“是……我还以为……”
“哈哈,我还不至于输给那群杂碎”程骁又扳着谢延的肩膀,将人转个身位,说“先不叙旧了,公子的先生想见你一面,进去吧……”
谢延点头回应,抬脚进了里屋,程骁,宋观棋和许长均便到偏房等着
刚倒上茶,许长均便耐不住问:“师父,你怎么会认识他呢?”
“急什么?说来,公子与他也算是旧识”程骁目光一转,落至宋观棋身上
宋观棋端茶的手一滞,心中不解,他前十几年的人生和楚国都无甚关联,更别谈与谢延相识
程骁饮下一口茶,便开始回忆当年事,思绪穿梭至故人犹在之时
谢延的生母,楚国上一任皇帝的宸妃,本是靖国的崇义帝和宋临双的小女儿——鎏音公主
而宋窈自幼童时就被宋临双养在宫中,与鎏音自然成了闺中密友。后来楚靖两国联姻,鎏音作为唯一的嫡公主被点名和亲。宋窈便将自己的侍卫——程骁,派去保护鎏音
鎏音精通音律,相貌倾城,进宫首夜在宴上凭一首《清平乐》搏得龙颜大悦,一时备受宠爱,第一年便诞下皇子,可树大招风,引人妒忌
身为异国派来求和的工具,国弱则无靠山,鎏音更是毫无心计,即使是程骁看着,几年间,母子俩也吃了不少苦头。好在有圣宠傍身,不至于丢了性命
可在楚皇离都亲征时,鎏音受害死在生产之际,程骁则带着谢延逃出了宫
恰这时,宋窈从商路过楚都,便帮着藏住二人。当时程骁身负杀害皇妃,掳走皇子的罪名,宋窈又带着幼小的宋观棋,为了收集证据,连回靖的时间也耽搁了
为躲避眼线,特挑了暴雨天,六岁的谢延夜叩宫门,哭地凄惨,撼动上苍鸣雷不止
事情终于得到反转,不过自那时程骁便秘密回靖,以至于后面发生的种种,谢延如何成为扬名立万的将军,又如何成了闲散王爷,他只略有耳闻,内情一概不知
程骁不禁叹了一口气:“世人皆道崇义帝爱孝宁入骨,可却愿将她唯一的女儿送去和亲……又如先楚皇也不过将那罪魁祸首废了妃位……真真是可笑……”
他摇摇头,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情这一字,真叫人琢磨不透……我也想不明白,她怎么就应下赐婚了呢?”他似乎陷入往事已深,脱口之言毫不避讳,此话说的明显是宋窈与李肖然的事
此刻,宋观棋才开口道:“母亲说她不想做棋子了……”
程骁和许长均都愣住了
其实宋窈曾说过,她答应赐婚,答应嫁给李肖然。是因为这个曾经的寒门状元,无权无势,却敢在皇族世家的宴席上为她挡酒,她便觉此人良善
可世事难料,人心叵测,谁也料不到李肖然后来会为保命与各世家通风报信,致宋家灭门
鎏音远嫁的次年,宋窈应了崇义帝的赐婚,下嫁李府。她说,嫁给这么一个人,总好过待在宫里,做任人摆布的棋子
明明旁人都说宋临双将宋窈看做亲生女儿,表面是宋家小姐,实际却是宫里的贵主。她为什么说自己是棋子呢?宋窈只是笑笑,不再告诉宋观棋为什么……
见宋观棋低垂下眉眼,许长均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牛皮纸包,打开便露出了雪白的糕点
小心推至宋观棋面前,轻声道:“公子,吃梨花糕。”
直至眼前人真的拿起吃下一口,许长均才松下一口气,展开笑颜,咧嘴露出两颗虎牙
看见孩子这傻样,程骁都忍不住偏头笑叹
往事深沉不可追,至少眼前事物也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