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晃,浮雪扬,窗扉吱呀响。一只白布绷紧,浸渗红痕的掌覆上木扉,止住往屋窜的寒意
燕山月抬手将床幔收拢,在白纱掩去时再次打量一眼榻上人,便回过头道:“多少时辰了?至今未醒,不是说……”
忽而响起咳嗽声,燕山月猛地停声,他转过身,欲迈出的步子却顿住
燕山月愣了一瞬,侧眸看向一旁躬着身的人。医官是个识眼色的,忙起身到榻边伺候
“公子……公子,千万躺着勿动。”医官蹑手蹑脚替宋观棋掖好被衾,低声念叨着
宋观棋只觉头痛欲裂,咳的那几下扯地胸口的伤阵阵刺痛。他没再动弹,倒不是怕疼,而是半点力气也没了
他眼眶干涩,视线回转间都会传来密密麻麻的不适感,最后目光落在纱外蒙眬的身影
“燕、山、月……”
宋观棋一字一顿,声音轻地像片羽毛落下,可听到叫唤的人身子却倏地僵住
医官知趣地退下了,随着房门被合上,屋里惟余二人,静如尘埃落定可闻
燕山月挂起纱幔,席地坐在榻旁,垂首低声道:“大夫吩咐了,还不能进茶水,委屈你忍耐一下。”
宋观棋没答应,默了半刻
燕山月缓缓转过目光,看向一言不发的人。而宋观棋似有所感,转眸却撞见燕山月慌乱的眼神
燕山月低眸瞥了一眼别处,又回过头来,像下定某种决心般收紧了五指,道:“我找了你很久……子昭。”
宋观棋收回目光,待最后二字落下,才淡淡“嗯”一声,心里窜上难以言说的滋味
“他们说,你走了……果真是,我在那棵梨树的最高处等了好久,也不见你半点身影。”他声音越来越低,将头也渐渐埋深,暗自思忖
一年到头,从远疆归都城次数屈指可数。在千里之外听到这消息,他借着冬狩的名头,马不停蹄赶了回来。甚至趁人不备时,溜进室内里偷摸看了好半天,发现那把琴也不在了,才明白李子昭是真的不回来了
这个笼子,终究是被冲破了
那夜燕山月坐在深院高墙上,不知作何感想……可不论如何,宋观棋摆脱这深渊,他该高兴的,即使这可能是个没有告别的永世之别
“燕……山月。”宋观棋轻唤,侧眸看去,道,“算了吧。”
燕山月勾起一抹苦笑,道:“你总这样……你饿了吗?再忍忍就好了,等你好了,我带你吃糖葫芦,辽桑也有的……你没去过吧?正好,我带你逛逛……”
“燕山月……你还是那样固执。辽桑非罪犯可踏足之地,你比我清楚。”宋观棋轻飘飘两句话,压地燕山月喘不过气
“你也一样……你比我固执。”燕山月沉下眸光,单手撑着身站起,头也不回往外走
窗扉与房门紧闭,案上那盏烛台火光晦暗不明,仅凭此甚至看不清燕山月的身影,更别说分清屋外黑夜白昼
至此宋观棋便昏睡过去,时时溺亡在血腥的梦,却为了一闪而过的欢愉而沉浮其中
他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已经躺在颠簸的马车内,晃动间也不会带动伤口发疼了,看来是挑好了他痊愈的日子出发。罪犯之命戴身仍能安生这么久,少不了燕山月的手笔
他转过目光,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人
“……齐公子。”
听到如此称谓,一旁端坐的人握书的手不由得一顿。掩面的书册慢慢被搁置在案,齐绪修抬眼对上宋观棋的视线
他侧过眸看向扶住宋观棋的秦雾,莞尔道:“劳烦你,去外头替你家公子取些水来吧。”
秦雾不禁怔愣一下,接着犹豫地从腰侧取出了皮革水囊。他有些不解看着齐绪修,可对面人只是笑着不说话,直到帘外传来姜梧的叫唤
“小七,出来吧,陪五哥说说话。”
秦雾迟疑看向身侧人,宋观棋一只手支起身,另一手拍着秦雾的肩,轻轻点头
秦雾耷拉着脑袋离去,宋观棋抓起水囊灌下一口,待清凉润过干涸,他才不紧不慢道:“邑西粮马道……这一步,你走的挺险。”
军粮多从靖东岑州调去各域,靖西靖南军防主为驻扎付云阙的霍西郡与淮河新城的凌南郡,这两处尚可延淮、洛两河水路调运,偏辽桑地远且无法通水,只得从盛京开凿专用粮马道直通辽桑。军粮从岑州运到盛京清渝港,便可驱马直达辽桑
这条粮马道是因辽桑偏远不得已才开凿的,却是离靖最快的路。其他路还得弯弯绕绕,陆水两域相换。可走这道,便是从大靖中部都城直达边境。邑西粮马道是辽桑重要辎重运输道,一路上辽桑军士层层把守,没有燕无歇的通行兵符,天子圣谕也不好使。正因如此,才是险,皇帝的手伸不到这里,但在这,生死便掌控在燕家人手里
宋观棋倚靠在窗旁,侧眸观察着外头光景
齐绪修平静道:“自然是燕小将军出手,借了师弟的面子。想必,你比我清楚他的心软。”
宋观棋稍微侧过头,看他一眼,道:“盛京又要起什么风云了?连齐公子都得出来避风头?”
齐绪修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很快被他偏头盖去。他指尖擦过木案斑驳的纹,不置可否
这师弟,有时太聪明了也不好
半晌,齐绪修才似淡淡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想做个避世愚人,盛京的弯弯绕绕,弄不明白,也不想掺和其中。”
是弄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亦或是明白了却装傻……宋观棋没戳穿他,总归齐绪修帮了他,而且帮了太多
没有齐绪修帮忙,自己和其余人都未必能存活至今。举刀刺向自己那一刻,确是没了活下去的念头,可他也确是冲动的。若他死了,就一了百了吗?谍楼的其他人呢?
宋观棋合上眸子,不再作声
齐绪修抬指去翻书页,双眸盯着黄页黑墨,低缓着声道:“谢家那一位……寻你寻地倒紧,不过我们既在燕无歇的地盘,谨慎些还是好的。若要回信,不妨到了宣州再思提笔。”
宋观棋不自然咳了一声,这么多日来还是第一次听人提及谢延。他偏过身,似无所谓道:“不用了,多谢……替我们藏干净了踪迹。”
齐绪修看去,却发现宋观棋扭头将脸藏在了令人看不真切的地方。见此情形,只好噤了声
一路无言,车轮不停歇咕辘辘转动,直至白昼昏睡在黑夜怀中,墨色浸染了整个天际
入夜,他们便歇在一处客栈。为了明早赶路,几人早早便睡下了。这几日来,花上鸢忙的脚不沾地,平常的酒瘾都生生压住了,扭头却见节制克己的姜梧倚在凭栏,往口中大口灌进酒嚢的甘霖
“五哥……”花上鸢皱着眉,瞥见姜梧眉眼间的落寞时支吾半天
姜梧没应,却用手指了指一侧的秦雾
秦雾两手端着托盘,对着上边碗里半滴不少的汤药满脸无措
花上鸢低垂着眼,想了一会,两步上前取下了秦雾手中托盘,又示意人噤声
她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果见宋观棋未歇下,正倚靠着床,被纱幔遮住面庞,看不清情绪
“公子?”花上鸢悄声问,轻轻将药搁置在桌
“嗯……”
听到回应,花上鸢暗暗松了口气,接着低声道:“公子,该喝药了。”
宋观棋事不关己般道:“已是强弩之末,何须再白费力气?”
从他以宋观棋冠名以来,算不清喝了多少汤汤药药。这段时日更是喝地凶,他名副其实成了药罐子,甚至闻到汤药的苦味便会止不住地干呕
而且,这药虽缓着他体内久积的深毒,却让他更加嗜睡,身体越发疲惫无力,连提刀都觉着腕间发酸
宋观棋咳嗽几声,虚弱地好似风一吹,便如窗沿所聚落叶般翩翩散了
良久,他才道:“花上鸢,你恨我吗?”他说这话却没看花上鸢,而是平静扫视她身后的秦雾,还有半开的门后若隐若现的身影
会恨吗?
恨他愚蠢至极,机关算尽终是落入他人圈套。恨他不胜其任,所带去的人无一生还。可是,他如今也是苟延残喘,还能承担起谁的恨,谁的怨?
“嘭”的一声,花上鸢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地面,哽咽不止,颤颤开口道:“没有,我不会恨……我不会。谍楼谍使先是死士,再是刺客。我们因你而活,何谈其他?是你才让我们存活至今,是你让我们吃饱穿暖,我本不该奢求什么,公子却给予了无数……如今,我只求公子,喝药吧。我们都要活下去……”
秦雾虔诚跪地,声音沙哑,喉间苦涩地很:“公子,我们总会好起来的……”
口述之言本缥缈,却将宋观棋砸地心口直泛疼。那冰冷僵硬的模样终于出现裂痕,双眸浸漫着温热
“是了,是了……”
是他糊涂,自茧成缚
宋观棋似是释然,抓紧锦被的手终于松懈。他慢慢挪动身子,在几人注视下抓起瓷碗,忍着恶心咽下所有苦涩
翌日清晨
花上鸢掐着点又端着药来,几声呼唤却不听闻回应
“公子?公子?”她疑惑地蹙眉,又道,“那我进来了?”
门扉被轻推开,花上鸢抬眼看去,却见榻上人一动不动,屋内透着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