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刀割面,风雪无情
不大的府邸人流湍动,哭喊声、求饶声交混,恍若要将久积的深雪震碎
腰侧挂刀的锦衣卫将瞿府围地水泄不通,一批批蛮绳绑缚的奴仆被推搡而出
奚如峰奉命捉拿瞿悉秋,押人于正理堂前受上亲审
而此时,两人一并站在院中空地,漠视四下慌乱
瞿悉秋似是早有所料,着着一身素白大袖袍,颇有国子监年轻儒生的风度。往日不苟言笑,总让人觉出七老八十的沉稳,如今官袍官帽一褪一摘,彻底压不住眉眼间的锋利决绝
他抿着薄唇,事不关己般淡淡开声:“有劳同知,如此大动干戈……”
“时机已到,现下你受点委屈,是来日成倍之功。永清为人狡诈,殿下在你这,我是一刻也放不下心,左右都是一路人……悉秋,你该少些顾虑。”奚如峰轻呵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端详着正堂的匾额,莫名喟叹,“你这一身,到让我想起孝宁掌权的时日。”
瞿悉秋不作声,略微侧过眸
不知是碎雪入目的缘故,他眸光微动,在银絮纷落里也觉出几分当年的惆怅
匾额上苍遒有力的“鉴忠”二字还是宋文山题的,当日宋府连诛案,瞿悉秋也并非不受半分牵连,本就清贫的家底经锦衣卫洗劫后,屋内半件完整器什也无
奚如峰只留下了这个匾额,是赵澜特意嘱咐的,日日悬在头顶,如此,才不至于辱没了宋文山与瞿悉秋之间的一片恩情
可瞿悉秋半点委屈都不吭哧,亦或说这人压根没有平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从不屑于任何人的痛骂赞耀、鄙夷尊崇
他老老实实做了一名忠臣清官,简直出人所料,这如何能是宋文山等奸贼的爱徒?
令人唏嘘的是,瞿悉秋也落得罪名,俗话说原形毕露了。当事人却十分自然,好似恩师灭门、旧党倒台一应大事也不能叫他动动眼皮
苍风自山来,气势汹汹,素色衣袂猎猎作响。他带着几分从未展露过的凝重,坐上了驰骋入宫的囚车
马夫鞭子抽地很快,却怎么也赶不上风云诡谲,金堂高殿上现已成了阎狱血海
正理堂前,禁军队伍一重又一重,高阶之上朱门大开,里头是黑蒙蒙一片
白雪茫茫,瞿悉秋自车而下,有些年头的木架子吱呀响个不停,刺耳地很
奚如峰立在前头,招呼他快些走
出奇的诡异……
侍候御前的太监女官早已被驱散,昔日赵渡统领的禁军皆拔刀而出,对向龙台至尊,这一切早有预谋,瞿悉秋并不意外
他逐阶而上,愈发步履沉重。今日的局为世家所布,可一路走来,除了奚如峰,再无任何人接应
直至踏至高台,他脚下一顿
——所有的猜忌顾虑都一语成谶
血水漫上雪白的衣裾,犹如死不瞑目的人挣扎着,伸长手要将阳世的人拉下去
瞿悉秋豁而抬首,遍地伏尸、血河漫靴,象征威严公正的大殿之上,转眼间,犹同九重恶狱
大殿的主人稳坐金龙台上的皇椅,单手支着头小憩。尘埃不染,似与这满堂血泪毫无干系。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睁开瞳眸,展出一抹凉薄的笑
瞿悉秋难得如此色变,不惊恐,不哀怒,眼底惊涛骇浪的恨却不断涌出
“枉为人君……”瞿悉秋怒目而视,颤抖的指直直向着金龙台上的人
赵澜笑地心平气和,终于舍得动了动身,他缓缓直起腰,抬指按在朱案上的罪己诏与退位诏书
指尖沾上半点朱砂,恰似凝血
“慎言……”
话毕,赵澜陡然耍袖,案上折子砸进血洼
“上一个这么说的,正躺在你脚下。”
闻言,瞿悉秋也不动作,他认出了那个面孔狰狞的骇人脑袋是路昌的
平素张牙虎爪的高官贵族皆殒命于此,今日过后,世家大族都会被加以谋逆死罪。瞿悉秋冷不防生出悲怆之意,却不是为满大殿数不清的人命
功亏一篑
……
这哪是世家布局,分明是被一网打尽
他忽而回眸,盯着奚如峰,目光锐利如刀,刺地奚如峰面色几变,那应对千人的笑脸也在此刻僵住
奚如峰一生作恶多端,手上数不清沾了多少命债。他曾笑骂苏子明是墙头草,如今被瞿悉秋这么盯着,终于生出些形惭自愧的颜色
毕竟自个才是最会随风倒的那一个。局势陡然颠倒,全在那一块禁军令牌
呈给赵澜的是假,可奚如峰给瞿悉秋的也不真,兜兜转转,又回到赵澜手里
“瞿悉秋,当日放过你,便是顾念你一片忠胆。”赵澜说着,沿阶而下,手中刀还是血迹未干,“可惜……枉为人臣。”
“忠?”瞿悉秋回过头,拧着锋眉,高声道,“我忠仁义,非暴戾;我忠黔首,非皇族;我忠大靖,非人君。”
“可惜,忠国不忠君,朕留你不得。”赵澜笑地讽刺,缓缓移步,“好好看看,如今天下不是你想要的模样?肃清朝野,惟有世家倒台,才有真正的君臣,若君臣无礼,何以治黎民?前人未起之沉苛,大靖的毒瘤已被拔除!孝宁做不成,崇义做不成,如今,不是成了?”
“以杀止杀,以暴制暴……枉为人君……”瞿悉秋冷冷开口,不疾不徐道,“弑君弑母,弃妻杀子……”
赵澜倏尔抬刀,架在瞿悉秋脖颈,神情漠然却藏不住眸子里的狠辣
“殄师戮友,屠臣殛民……”瞿悉秋语调转冷,从容陈述桩桩罪行,“你为诛锄异己,杀人如麻,你连人都算不上,也配当大靖的国君?”
利刃划开长长的血痕,他好似感受不到痛,竟抬手握住了横刀
“虚伪至极……”瞿悉秋手间用力,握地更紧,“重修山寺……惺惺作态。”
“宋窈因你而死……”赵澜抖露腾腾杀意,瞿悉秋却不合时宜嗤笑一声,“她死的可怜,你活着也可怜,负尽天下人,逐鹿之争你赢了。大厦将倾,窃蠧之患,你怎么不回头看看自己?面目全非,可憎可恶!”
赵澜不想等他说完,瞿悉秋却更快
“翌日,吾非亡国臣……”
他猛地攥住锋刀,狠狠往脖梗处一推,一抹,一命呜呼
血涌汨汨如泉,瞿悉秋僵直着砸下去,震响高殿,又归于死寂
他死死睁着双眸,嘴巴翕动
“君为亡国君……”
赵澜听地明白,心下也了然
刀尖艳色滴落,陷入素白衣袖,扎眼地很
这一点血痕,撕开了多年的肮脏龌龊,不堪回首的罪恶淌进细细绕绕的血河,蜿蜒向朱门外,天光映照,却是黑的发紫
久违的恐惧……
思绪被无声无息拽回此后不为人知的往事
“殿下。”
陌生又熟悉
“非我所愿,乃姑母需此等人物,而殿下恰合其意。此番不过顺水推舟罢了,不必言谢。”
她话音轻柔,又分外冷漠
“请回吧。”
冷雪扑进炉火,也是这样冷的冬天
匆匆冒雪赶来,以致眉睫结霜
“此番,是为你而来。”
赵澜听出来,这句是他说的,难得的,毫不掩饰的愉悦
“宋大小姐,幸会。”
……
眼前光景骤变,云间破晓,洒下第一缕春光
“盟友……”
他笑地随意,也带有几分少年人的朝气
他偏头摘下第一枝春白雪色,以枝为信,赠予佳人
“宫外也有如此绝色?”宋窈问
她接过长枝,清眸映出如濯梨白朵朵,又夹杂着别样的情绪
“来日,同往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