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无法得到的呼唤和回应，心中缺失的空洞，不会被那么简单的补全。不过，至少在燃烧殆尽的荒原上，会慢慢长出新生的植物。

……

病房的门由内而外打开。圣采儿轻轻带上门，抬头看向倚靠墙壁环抱双手的夜悠。

不着痕迹地躲开黑发少女的对视，圣采儿情绪还算平稳，似乎在几分钟内调整好了失控的表现，精神上的波动小了很多。

她在夜悠面前站定，默默准备着只能由自己进行的后续交涉。

两人都在思考怎么开展话题。

瞟见轮回圣女大人泛红的眼尾，夜悠选择先搭话。

“那我们换个地方？”

“嗯。跟我来。”

圣采儿说出的相似句式，让夜悠想起前几天在刺客总殿的“威胁”，心中一动。

这是第二次被圣采儿带着走过驱魔关的设施。黑夜里人的视力受阻，加上驱魔关深色的墙壁，让人分不清大路岔路。高耸的城墙上有无数相似的建筑，圣采儿却能精确识别它们的差异，找到正确的路线。

毕竟她真的在这里修炼了很久。久到大部分路闭着眼也能走。

随着上升的阶梯走尽，前方豁然开阔，在这一隅可以窥见关外平原。不知何时大雨已经停止，星光在天幕上微弱地闪动。

这是夜悠喜欢的环境。所以她不自觉放松几分，张开双臂，衣摆拂动，轻巧地旋身一周感受着凉爽的空气。

带些幼稚的举动吸引了圣采儿的注意力。

“我喜欢这里。”夜悠指了指地砖，那上面人走过的痕迹明显少于其他城墙。“地势高，视野广，什么人都没有。”

圣采儿小幅度地点头表示赞同。

看来自己故意作出的行为释放了友好的意图，夜悠有些高兴，这样她就可以扔掉大部分试探直接开始。否则一直绞尽脑汁琢磨说词，太累了。

面对圣采儿，夜悠反而懒得伪装。

“那么，圣团长对他们提出的事情怎么看？——用功勋，换取以个人为单位的支持。”

“支持？”圣采儿默念了一遍。

“如果编几个借口就可以拿到东西，能获得下一个‘光明剑神’的人情，那再好不过。”

“是吗。毕竟能和第二位‘轮回之子’产生联系，不胜荣幸。”夜悠认真且坦然地回答。

二人对视片刻。圣采儿居然先弯起嘴角，融化了用以伪装的寒冰。

“有一种历史和现实合而为一的感觉。”夜悠迎着圣采儿那惊艳的微笑，温和地说，“可惜那两位都死了几百上千年。我既不是‘光明’也不是‘剑神’，你也不是‘轮回之子’本人。”

“但是我确实对你很感兴趣，圣团长。”夜悠没有压制自己的笑意，“我说过目前我们不是敌人。我希望以后也不是。”

“我们也不是朋友。”垂下纤长的睫毛，圣采儿的语气依旧冷清。

实际上她们之间难以称为熟人。大部分时间她们都不会对话。圣采儿会借“监视”之名出来放风，而夜悠总是在考虑事情。二人经常在能看得到对方的区域里一言不发，形成诡异的安静氛围。当然，出任务和休息的时候另说。

“如果合作，朋友关系最不稳定。人情因素太多，我不相信。”过去的经历注定了圣采儿对人际关系抱有“不靠谱”的看法。

“所以，利益捆绑更合适？”夜悠顺从地接上后半句话。

再次点头——圣采儿似乎更喜欢用肢体语言表达想法——然后她主动拉进距离，尽管只有一点点，“你知道我想要脱离高层的控制。可我对你一无所知。”

“夜悠，”圣采儿仔细地，平静地看着那双浅灰色眼睛。“猎魔团决赛时你问我「为了什么而拼命」。我把问题还给你。”

从这个差不多年纪的紫发少女眼里，夜悠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从未如此明显的感觉到：真真正正站在她眼前的，不是什么预言里命定的英雄，不是什么史诗里至高的传奇，不是什么书本上冰冷的记录。眼前的是一个鲜活的灵魂，一个和她一样在对抗什么的，人。

去编造点什么。挑出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再说服自己面前的少女，去争取未来的合作者。这样的声音在叫嚣着，设法掩护夜悠内在的真实想法。

陌生的心跳加速连带着左臂上的疤痕都隐隐作痛，这一定是某种心理作用。自己脖子上也没有被抵着刀片，为何会想要说出来呢？

“嘶……。”夜悠深深吸了口气，终究抵不住心中生长的冲动。“也是，只有我知道你的秘密有点不公平。”

“好吧。”半低下脑袋，将两鬓的碎发撩开、理顺。不多时夜悠抬头，已经梳理好要说的内容。

“——我想找到一个真相。”她背起手，仰望苍穹里微弱的光点。

“五年前的「黑剑事变」，我是亲历者。那时神器「白剑」崩毁所引发的领域扩张，将方圆十公里的一切烧成了灰烬。导致人和魔族，以及其他生灵，死了合计快二十万。”

“按照事发的位置来看，我绝对会成为死亡人数的其中之一。”

“可是我活下来了。”夜悠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尽管在边缘区域也出现了其他幸存者，不过我知道我不是幸运的人，万分之一的概率出现在我身上？怎么可能。”

“由于老是想着：为什么死掉的不是我。所以我决定去调查。不过想要进入那片领域的中心需要很高的修为，那片生命禁区或许只有九阶以上的强者才能踏足。因此，我进入猎魔团以获得最好的资源，尽快变强。”说到这里，夜悠换了口气，稍微按住话题，观察圣采儿的反应。

“……你可以让战士圣殿的强者替你看看。”一直安静倾听着的圣采儿，在此时适当地发表疑惑。

“我试过。实际上，之后「白剑」残骸的收集与移交工作就在那片领域里进行。战士圣殿的强者们找了很多遍。除去灰烬和爆炸留下的痕迹，什么异常都没发现。”

“我实在不好意思拜托他们了。自己的执念就自己实现吧。亲眼看到我才会死心。”

“为了避免联盟找麻烦，在外面我的资料应该只写了‘普通孤儿十岁时被夜家收养’。其他信息都被战士圣殿封锁。”

“以上是我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哦。”略带调皮地眨了眨眼，夜悠竖起食指作出“噤声”的手势。

可惜，夜悠的故作轻松没有让沉重的话题变得平常。

“……呼。”圣采儿叹了口气，消化着隐藏在话语里的信息。“果然有这样的过去。”

“果然？”夜悠疑惑地偏过头，发丝扫过脸颊。

“你的作战方式很极端。”圣采儿的目光轻轻掠过夜悠并不强壮的身体。“不论是比赛还是任务，你全部采取最简单直接，却对自己风险最高的方式达成目的。”

“正常家庭出来的，不会依赖这种偏激的路径。”

家人，朋友。所有熟悉的人与物消失，而独留不明真相的九岁的自己活着。一种可怕的刑罚。

刺客分辨着，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用恢复视力的双眼，透过战士的外表，清晰地看见那颗不断跳动的心脏。

痛苦不能被比较但可以被理解，圣采儿可以共情夜悠的做法——因为她自己也会这么选。轮回灵炉以六感作为代价的使用方式，同样促使她发展出激进的攻击策略。都是牺牲自己达到目的，没有区别。

“我们是一样的。”这份相似让她产生共鸣。她再次作出判断，眼神澄如无风的湖面。

被认可了。虽然不知道是哪方面——不过是个好消息，大概意味着进展顺利。

夜悠想起了一件事。她从身侧的空间储物袋里摸出一把匕首递过去。“倒是差点忘了。这是决赛时你留下的，我有好好擦干净。”

交接物品的动作让二人指尖相碰，分离。

“终于找到时机还给你啦。”夜悠眉头舒张。

圣采儿短暂地打量这柄武器，指腹轻触刃面，它沾过夜悠的血，也是她们产生联系的契机。隐秘的想法跳进脑海。随即，她摘下了自己左手的手套，将刀刃翻转对准手掌，寒光在刀尖滑动。

“——等等！”夜悠的表情突然出现裂痕，她猛然上前想要扣住圣采儿的手腕。

锋刃先一步划过皮肉，圣采儿的动作毫不犹豫，血线从白净的掌心浮现，透过皮肤的阻碍滴下。

“你——”声音由惊愕划上终止，夜悠定在半路，看着殷红染上圣采儿素白的指尖。

向着夜悠的方向摊开手，连眉都没皱，圣采儿淡淡道：“没有纸和笔。结盟就这样进行吧。”刺客引以为傲的冷静被用来掩饰头脑一热，似乎之前声明“反抗上层”的滚烫情绪还留存于心，想要做些什么留下印记，顺带验证未来盟友的决意。

“原来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由讶然转为沉默，再到狂喜，夜悠咧开嘴角，毫无形象地大笑出声。与之前所有克制的笑都不同，她将礼貌的面具撕得粉碎。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单纯的高兴，像是胜者胜出而理所当然地收获褒奖。

“好。”夜悠收声，浅灰的瞳孔幽深而神秘，其中若隐若现的反光让她看起来就像某种具有夜视能力的野兽。“就这么做吧。”

于是她也割开左手，动作更强硬、更坚决，创口深可见骨——这都没关系，她的自愈力很快就能将其恢复如初。她走上前，最后的距离消失。

少女们将手掌贴在一起，不约而同加力紧握，两道伤痕交叉形成十字，鲜红交融合二为一。没有魔法，没有书面记录，有的只是古老而野蛮的仪式，朴素且明确的目的。

“在以后某天我会成为你的助力。”夜悠沉静地叙述。

“在以后某天我会帮你挣脱过去。”圣采儿紧跟着接上。

两位少女相互对视，似乎想在对方眼中看到誓约印证的时刻。

既不向信仰效忠也不需要联盟担保，只对自己的本质发誓，不具备任何现实意义的法律效应。她们却知道这比其它方法更有用。

因为站在这里的不是“轮回之子”也不是“光明剑神”，既不代表刺客圣殿也不代表战士圣殿。她们仅作为自己的自己，决定选择的选择。

绝不后悔，绝不呼救。

至此，唯有天地与山风为之见证、无数次回响于未来的约定——

——成立。

……

驱魔关，高阶整备室。

由人类击杀的两位魔神，平放于白色大理石石桌上。石桌上方的萤石照明将一切映得如同白日。桌沿外侧有几个人正在操作，不时用手头的工具切割着什么。

而更远处，环抱双臂的魁梧男性沉默站立，盯着正在被解剖的尸体，影子在他背后拉长变形，融入黑暗。

“王向指挥使。”穿着白色罩袍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恭敬道，“为了保证魔晶的完整程度，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

”无妨。”王向应答，“只要拿得出来就可以。”

“那么剩下的部分呢，您也要带回东南要塞吗？”白袍人小心提问，生怕惹到这尊煞神。

台上躺着的狮魔神几乎被这位指挥使打成肉饼，每段骨头都被剧烈的冲击力震裂，魔晶更是碎成几十块。难以想象高高在上的魔神在生前最后时刻有多恐惧，对比之下刺客圣殿一刀封喉都显得仁慈。

“我只说过，魔神之冕留给驱魔关。”王向虎目微抬，眼底晦暗不明。

就算王向没有泄露任何气息，白袍人也登时汗毛直立，点头哈腰地赔不是，立马就理解为什么驱魔关会把这位指挥使奉为座上宾。

理由很简单：王向足够强，强到可以生生将魔神乱拳打死。要不是他在这里，驱魔关也不可能一口气杀了三个魔神中的两个。

只得到魔神之冕对驱魔关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了。有了这玩意儿，至少能让几门魔导大炮连续开火三年不至于断了补给。或者是用来制作史诗级的装备。

而且丢失魔神之冕，未来一年内魔族损失的两名下位魔神级战力无法填补，魔神柱挑出的新继承人还需要几年培养。驱魔关的压力会小很多，需要被动防御的时间一定会变少，人也好装备也好，损耗率不会那么高了……

想到这一层，白袍人更加毕恭毕敬。

不过为什么要坚持将粉碎的魔晶和魔神尸体带回去呢？碎成这样，就算回收也很难做成武器或者防具吧。

白袍人腹诽着，走回工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