⑥②
江知鹤的眼眸轻轻一敛,缓步而前,当他站定在润竹面前时,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无形地拉开,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他微微垂头,以一种近乎于俯视的姿态,漫不经心地掠过润竹那张泪痕斑驳的脸庞。
润竹的哭泣显得如此无助与狼狈,泪水沿着脸颊的轮廓滑落,哭得或许是有几分真心,上气不接下气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
润竹的哭泣声渐渐减弱,努力抬起头,却没有看江知鹤,而是目光越过江知鹤看向我,哀切地说:
“陛下……那幅画,润竹是真心喜欢的……”
我一下子就听懂了润竹的意思。
润竹无非就是说,他是真心喜欢我的。
嗐,喜欢这两个字,真是块砖,搬到哪里都能用。
平心而论,我对润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想要放润竹一马无非是看润竹年纪小而已,血与沙混合的战场上,我手下的亡魂不计其数,累累功勋,人命在哪里都不值钱。
多一人死在我手里,或是少一人死在我手里,其实就数量上来讲,真的无所谓,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可杀可不杀的人,还是放过的好,少也业障也不错。
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情爱纠缠,最是烦人,剪不断理还乱,不如快刀斩乱麻,什么都不要拖。
见状,江知鹤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如同深不可测的夜里幽潭,我实在是猜不透他如今在想什么,不过看他的意思,显然不属于高兴的范畴。
“陛下惯是怜香惜玉。”江知鹤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冒犯君颜,岂不该杀?”
嘴上虽挂着仿佛能轻易剥夺人性命的狠辣言辞,但江知鹤的面容却异常平和,甚至还有一抹淡淡的笑意,那双眼细长而微微上扬,仿佛所说并非即将决定他人命运的冷酷判决。
“!”
到了这一刻,润竹好像才真的突然间意识到,江知鹤并非什么软弱无能之人,远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听到这话,润竹的瞳孔恐惧地紧缩了一下。
就好像被蛇盯上的猎物一样,毛骨悚然。
“陛……陛下……”
润竹见状,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与急切,或许是真的被吓到了,他匆忙间失去了镇定,狼狈不堪地四肢并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我这边接近,手指奋力伸长,企图抓住我的衣角作为一丝依靠或求救的信号。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眷顾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黑底金锈、华丽而冷冽的靴子从天而降,精准无误地踩在了他伸出的手背上,一脚踩中了润竹曾经作画的那只手。
那靴子,显然是江知鹤所穿,其上金线绣制的纹路在微弱的光线下隐约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冷酷无情。
“呃!”
润竹的手背瞬间被踩实,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闷哼,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他抬头望向江知鹤,眼中既有愤怒也有怨怼。
“冒犯君上,说了还不改,岂不是罪加一等?”
江知鹤站在那里,神情淡然,目光却看向我,颇有些逼问的意思,好似铁了心认定了我袒护润竹一般,冷脸问到,
“陛下觉得呢?”
我觉得?
我觉得这个场景属实是有些冤枉。
从刚才到现在,我甚至都没说过半句话。
不过,江知鹤在我面前似乎已经不再掩饰了,越发的狠辣。
我有意放润竹一马,江知鹤看出来了,所以在这个时候发作了,拦在这儿,好似非要逼着我杀了润竹不可。
可江知鹤分明知道,我有意放润竹一马,却还是在我面前都快踩断了润竹的手。
“恐怕润竹冒犯的并非君颜,而是冲撞了督公罢。”我慢慢地开口。
这话一出,小安子他们听得出来我生气了,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大气都不敢喘。
江知鹤抿唇敛眸,鸦羽一般的长长睫毛遮住了眼中的全部神色,他勾唇笑了笑,终于从润竹那撤脚了。
“臣自然不敢,越俎代庖。”
空气瞬间凝滞。
润竹连忙趁机爬到我面前,抓着我的裤脚,那只伤手被江知鹤踩红了,又有些破皮渗血,一副可怜的模样。
“陛下,润竹只求在陛下跟前做个逗乐解闷的玩意,绝不僭越……别的什么都不求……求陛下不要赶润竹走……”
润竹手上的血沾到了我的裤脚。
我垂眸看他,还是叹了口气,这话里三层外三层的茶,江知鹤一个人和我玩心机都够我呛的了,我没有心思、也没有想法再去加一个润竹。
刚才我对江知鹤有几分干涉我的决定的不满,不过我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如今这不满倒也淡了下去。
还是得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啊。
我对着小安子招了招手,叫道:“还不过来,看什么,看戏呢?”
小安子连忙屁颠屁颠地从地上起来,跪到我跟前来。
“拉下去。”我指了指润竹。
“啊……?”小安子完全愣住了,好在下一秒马上反应过来,“欸,是是是,奴才这就把他拉下去!”
小安子连忙指挥着几个侍卫把吓傻了的润竹扯开了。
“带下去吧,别在这碍眼。”我吩咐道。
小安子连忙点头,利索地把人给带走了,走的时候,润竹抬头,用那种不可思议又哀怨的眼神死死望着我,又哭了出来。
江知鹤在一旁冷眼旁观,脸色臭得很,只拈酸吃醋道:“陛下若是当真舍不得他,大可留下,臣万万不会有半分异议。”
像一只生气的、需要被顺毛的猫猫。
我有些无奈,大庭广众之下,我总不能搂着江知鹤去哄吧。
于是我只能走近了江知鹤,耐心地轻声哄道:“既然是冒犯了江卿,那便交与你处理可好?可莫要再生气了。”
江知鹤却并不买账,掀开艳红的袍子屈膝就这么直挺挺地一跪,脊背挺得好像一颗青松,冷脸对着我道:
“臣也不过是陛下解闷逗乐的玩意儿,与他又有几分不同,怎敢受陛下如此厚爱。”
……我滴个亲娘诶,真是服了。
不处置润竹,江知鹤要生气;处置了润竹,江知鹤又要生气,这世上哪有这种道理,左右为难,简直就是个死胡同。
实在没有办法,我环顾四周,只见众人皆低头垂眸,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无人敢于在这威严之下直视天子。
于是我趁机弯腰,伸出一只手,轻轻却坚定地握住了江知鹤那纤细而略带凉意的手臂,另一只手则自然地环过他的腰间,暗暗使力,就这样干脆利落地将他整个人稳稳地拉了起来,抱入怀中,带进了屋内。
“陛下!”
江知鹤轻声惊呼,先是愕然地瞪了眼睛,下意识地搂住了我的脖子,然后才反应过来埋下头去,抱紧了我好让自己不掉下去,
只不过他的耳朵尖尖倒是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进门的瞬间,我抬脚顺势向后一蹬,那扇厚重的木门便“砰”地一声关上了。
大庭广众之下,就算是我也要点脸,还是关上门来哄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