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有内臣从远处赶来点亮了宫道永巷里的四角石灯,抬轿子的黄门们肩头上积下厚厚的一层银沫。轿中的女子刚刚梳洗过一番,还未来得及上妆,细腻的皮肤上被轿子里的暖炉一熏隐隐沁出一层细汗。
“明先生,走了这一路了,陛下传召我既不是侍寝也不是奉墨,怎么这路倒是朝着坤宁殿过去?”淑妃将帘子微微掀起,眼眸漆黑毫无光亮,今夜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心中隐隐有一些不安。
“皇后病重,陛下请您过去是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说得上话的。”明怀低头说着,脚下的乌色丝靴才在雪地上发出吱嘎吱嘎地声音,天边隐隐发亮,西北寒风呼啸而过。
淑妃敛了敛身上盖着的一件灰鼠毛披风,口中呼出一团轻柔的白气:“皇后又病了?可请太医了么?”
明怀笑而不语,淑妃冷冷瞥了他一眼,将帘子放下。轿子中忽而陷入一片晦暗,一路安静,独有她鬓边的那支鸾凤钗口中衔下的珍珠步摇叮当碰撞发出的细微声音,帘子外头隐隐透过亮堂堂的烛光来,距离坤宁殿越来越近,她不由得将手中的一封折子塞进了袖子里收好,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传唤。
“陛下,淑妃到了。”
明怀佝偻着身子进来回了个话,皇帝已经领着赵琛还有桃夭几个坐在了正殿,皇后披上了两件毛茸茸的狐皮大氅在正殿侧面立了两个屏风半靠着,也算是在殿上。
皇帝点点头,淑妃一袭青衫从外头走了进来,脸上未施粉黛。她盈盈朝着官家还有太子见了个礼后,便按着位份坐在了皇帝右手边的次两位。
“深夜叫你过来,扰你安睡了。”
皇帝语气如常,听不出有任何的喜怒,淑妃笑着答道:“明先生刚刚来传唤的时候,妾不过才刚刚卸下容妆,听见皇后身子不爽利,心下焦急,便赶紧过来了。”
皇帝听了这话,问道:“你奉命协理内廷,怎么皇后重病你却不知?”
淑妃脸色白了一瞬,笑容僵了僵。
“还有,朕听说你今天下午打了胡尚宫的廷杖?这是为何?”
淑妃甚是牵强的笑笑,道:“原本妾也是念在胡尚宫入宫多年,是个最谨慎妥帖的人,便不大想打这廷杖,可胡尚宫实在是有些放肆,言语上顶撞了妾,这才一时气急了打了尚宫的廷杖。”
皇帝冷笑几声,摆摆手道:“你这话便就是在诓骗朕了,胡尚宫是自皇后入宫的那年就被选上的尚宫,不说谨慎妥帖,是一个最懂利益尊卑的人。她能够顶撞你,朕甚是不相信,还是你们二人亲自说说吧,看到底是为了什么。”
皇帝说罢,朝着赵琛瞥了一眼,赵琛冷声吩咐外头殿前司的侍卫带进来一个散着头发的女子,那女子身着素衣,腰臀上殷红一片,是干涸的血渍。淑妃见状有些犯恶心,正准备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时,那女子颤抖着声音,开口唤了她一句。
“淑妃!”
原本她红润的脸蛋瞬间变得有些煞白,双眼几乎快垂下泪来,回头望去,地上趴着的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子,是她今天下午安排赶紧出宫递消息的蟠桃。
桃夭见着那摊已经干涸的血渍,心中有些不忍。她来到这里大半年,虽然对于古代生活到很是适应,只是关于刑罚这一块,她是第一回撞上。自古奴婢们的生死大权都握在主子的手里,但在她这个穿越来的人眼中,这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更何况这宫中的奴婢们每一个都是跟着主子站错队而被无端牵连的可怜人。
“用口茶压压惊吧。”
荣奉仪取过手肘边的茶盏给桃夭递了过去,桃夭接过轻轻喝了一口,刚刚的那股子难受劲儿好不容易给压了下去。
“这样的场景,我亲眼见过,是我父亲。”
荣奉仪声音淡然,面色如常,仿佛早就将当年她父亲的暴毙释怀。但那是她此生永不会忘怀的梦魇,也是她此生心头的一根刺。
“你进宫也有些年头了,怎么就是管不好自己手底下的人呢?你既教不好做奴婢的,那便只能朕亲自来帮你料理了。”
皇帝如常说着,并没有任何威胁、震怒的语调,但此话一出,仍能够叫殿中诸人身子抖一抖,淑妃更是,如今她的脸色已经惨白一片,双手发冷,止不住的在打寒战。
守在蟠桃身边的那个殿前司侍卫很是懂眼色,皇帝的话音刚落便俯下身来从袖口中取出一条雪白的布条,三两下揉成一团塞进了蟠桃的嘴里。淑妃见状,虚着声音唤了一句官家,陛下置若罔闻。
那侍卫随即便拉过了蟠桃的手,只是轻轻这么一转,女孩的手腕便整个向后转了个方向,筋骨皆断。蟠桃的表情狰狞可怖,口中死死地咬着那布条,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豆大的汗珠混着她的眼泪滴答滴答的往下落。
淑妃怕极了,唇色微微发白,不敢多言。
皇帝笑笑,看着底下的痛苦不堪的蟠桃,问道:“你现如今受了两次疼,还不肯说实话。你家主子在内廷能保得了你一时却不能够在朕面前保住你一世,你满门的生死荣辱就看你如今的嘴巴上了,你可要仔细。”
说罢,侍卫得了皇帝的示意将蟠桃口中的布条取出,蟠桃趴在地上,后背涔涔地冒着冷汗,她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道:“陛下……陛下……是淑妃,淑妃指使胡尚宫去替她拿东西过来,又叫婢子带话出去,说是要废了……”
“蟠桃!”
淑妃听到此处,怒不可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起身瞪着她。
“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陷害我?”
荣奉仪听到这里,冷笑了两声:“淑妃娘娘,这仿佛不是在御前回话的规矩,至少得让她把话说完。”
淑妃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了荣氏,桃夭觉得不太好,稍稍伸手在荣氏面前挡了挡。
“奉仪这话说的更不合规矩。我好歹也是陛下的妃嫔,勉强算是奉仪的长辈,你不过是东朝的侍妾,有何身份敢在此处插话?”
淑妃说罢,转身朝着皇帝跪下,从手中拿出刚刚在轿子中她提前备好的折子双手呈了上去,道:“陛下,妾有罪。妾深谙皇后罪行却一直隐忍不发,请陛下恕妾死罪!”
说罢,淑妃重重叩首,皇帝挑了挑眉接过她手中的那本折子,赵琛听她说完,脸色涨红,头上的青筋在烛火的映照下清晰可见,桃夭和荣氏一愣,皆纷纷面露疑窦,只是静静地瞧着皇帝的脸色。
此时,屏风后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淑娘娘放肆!当下是您的贴身侍女企图与宫外朝臣私相授受,威胁中宫,这事情还没说清楚,你怎可又说出另一件事情来。”
赵琛的声音回响在殿内,淑妃看着赵琛冷冷笑着,眼神寒光乍起,如同一条美艳的毒蛇对着自己即将到手的信物吐信。
“太子殿下莫急,我交给殿下的那本折子里便有你,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老师究竟为什么会突然站出来要重新审查荣、张两案么?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老师为什么明明得到了陛下赦免却还是会得了什么‘绞肠痧’这种病暴毙在家中?王老为什么会和荣相势如水火?包括奉仪的亡父当年的冤案,你们想要知道的答案……”
淑妃说着,眼神慢慢转回到皇帝手中的那本折子上,眼神中闪过一丝贪婪。
“答案全都在那折子里。”
众人听见了,面色不禁一怔。桃夭见皇帝脸色越发不对,念及往日里说笑照顾的情分,开口劝道:“淑妃娘娘要慎言,姜国祖训,内廷不得涉政。淑妃莫不是要将自己满门都要填进去不成?”
淑妃摇摇头,只等着皇帝的发落。
皇帝翻阅了几页,将那折子压在了手底下,道:“这个明日再说,今日事今日毕,先说说你没办法约束好你宫里的人这档子事儿。”淑妃脸色煞白,扑腾一声跪坐在御前,眼神空洞。
“蟠桃,你继续说。”
蟠桃见皇帝发话,哽咽了几下,道:“自从官家下诏,说让淑妃掌管内廷宫务之后,淑妃便心生僭越之心,除却接受命妇朝见拜贺之外,她还命令胡尚宫去为她拿来当日先帝废除太宗皇帝废后秦氏的诏书,企图以此为范本,联络朝臣在几日后的朝会上参奏皇后,以此废后。”
殿中所有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是愣愣的不敢说话。
皇帝起身,下了御座来,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瑟瑟发抖的这个女子,道:“你可知,联络朝臣、攀蔑中宫是什么罪名?”
淑妃从头到脚打了个寒战,虽然这殿中炭火供的很足,一如殿中仿佛置身春日一般暖洋洋的,但眼下她只觉得自己周遭冰冷彻骨,恍若自己处身于数九冰窖之中。
皇帝慢慢蹲了下来,伸手捏紧了淑妃的下颌。旁边的桃夭见状有些害怕,出声劝了一句:“父皇……”
她话音未落,被赵琛拢在怀里示意她不要多言。
“你在朕的面前参皇后干政,那你背着朕笼络朝臣,这又是什么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