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文信生长于苏州,原籍则是绍兴。”
“上世纪初那会儿,在苏沪一带,很多做旧书生意的都是从绍兴来的,邱文信的父亲最初就是从绍兴过来的一个书贩……”
在苏州,饶是四月初的春日,太阳西垂时,仍能感受到晚冬的寒凉逗留。
尤其在这名人旧居的大厅内,门轩大敞,陈设空荡,风从四面八方来,吹得前来参观的游客们都捂紧了衣袖与领口。
年轻的讲解员穿着加长款的黑色风衣,额角的头发被风掀起,语速仍是不紧不慢,从容地对游客们讲述着已烂熟于心的内容。
“据邱文信的回忆录记述,他的幼年时期,家里非常贫穷,直到八岁那年,父亲在护龙街盘下一家店开了国学书斋,家里的经济情况才逐渐好转。
“之后没过两年呢,他们就搬到了西中市的这座建筑里来,就是我们现在所参观的这个故居。
“当年的西中市大街,是苏州城最繁华的地方,可见到了学龄期的邱文信,家境已经是比较富裕的了。
“来,大家跟着我往前……”
纪轻舟在门口保安处寄存了行李箱,步入大堂时,正好赶上讲解队伍的尾巴。
他走马观花地绕着这“国学书斋”的旧址快速转了一遍,便追上前面游客的步伐,进入了后宅的正厅。
今日非周末节假,游人不多,每天下午整点场的免费讲解,到四点已是最后一场。
纪轻舟是五分钟前才下的出租车,本打算直接前往订好的民宿,放下行李后再出来游玩,谁知下了车发现这民宿的隔壁正好是自己此趟旅游计划中的一项——近代著名作家邱文信的故居。
既然赶上了这最后一场的免费讲解,自然得进来听一听,省得明日再凑时间。
在讲解员经耳麦放大后有些失真的男声环绕里,十几个游客沿着油亮的黑色木制楼梯走上二楼。
一双双鞋底碰撞着厚实的地板,脚步声错落回响。
上楼后首先参观的是左侧拐角第一间。
那是个四乘五米大的房间,屋内窗户闭合,光线昏暗,入口右侧墙角有张老式的雕花大床,对面靠窗摆放着一张方桌,一张圈椅,以及一些细碎的笔墨用品。
房间左侧墙面上挂着一些修复后的老照片,除了那些照片,其他的家具前方都拉了限制靠近的隔离带。
“这间是邱文信的卧室,床和桌椅都是当年邱先生使用过的老家具。
“直至1910年搬去上海之前,邱文信童年与少年时期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个房间中度过的……
“也正因为自己家里开着书店,一下楼便可阅遍古今文学,才让他之后有条件成为一个出色的文人学者。”
因屋子里空气沉闷,几个游客嫌拥挤,进去转了一圈便出来了,给了纪轻舟参观的空间。
他一边听讲解,一边绕开拥堵的人群,在东侧的照片墙前,浏览那泛黄的旧照。
随着脚步的移动,一张张模糊的人脸、一个个古旧的身影从眼前划过。
倏然,他停脚站定,视线落在了邱文信结婚照下方的一幅照片上。
“有关故居的修复与重建,大家请看这边。”
讲解员转过身来,刚要张口介绍,忽然注意到了站在照片墙前的一位游客。
对方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米白的卫衣和深灰的直筒牛仔裤,背着一只黑色的皮质斜挎包,光从衣着看像是个普通的男大学生,但其优越的身材比例与帽檐下流畅的脸庞轮廓很难让人不多看他几眼。
走神两秒,讲解员迅速收回视线,继续刚才的讲解:
“2000年的时候,邱文信故居修复重建,邱先生的第二任妻子和他的女儿特意从香港过来,参观重建后的旧居,这是当时留下的照片……”
有几个游客同样注意到了纪轻舟长久站立的身影,还以为他盯着的那张照片有什么特别之处,好奇地围观过去,却发现只是一张普通的合影。
一百年前拍摄的照片已然模糊不清,不过大致还是能看出里面人的长相的。其中形象最令人感到亲切的自然是这座故居的主人邱文信。
而在邱文信的身边,凡认真看过照片的很难不注意到一位青年。
那人穿着经典配色的衬衫西裤,身量颇高,几乎比邱文信高出了一个头,但并不显得单薄。
尽管站姿随意,依然能看出他身材的挺拔,除此之外,便是长相的突出。
因其五官格外俊朗,乍眼看去,甚至觉得在这张发黄的老照片里,他人所在的位置清晰度都高了几分。
讲解员讲述完邱文信的婚姻史,见几位游客都对下面的照片兴趣浓厚,便着重介绍道:
“下面这张照片,是邱文信被报社公派去往法国交流考察时,同事、友人前来送别,在轮船码头留下的一张合影。
“可以看得出来,站在一排正中间的就是邱文信,在他的左右两边身高较高的两位,是邱先生的发小,也是他在青年时期最要好的两位朋友。
“为什么是青年时期呢?因为这两位去世得都非常早,可以说是英年早逝。”
纪轻舟扫了眼拥围过来的游客,抬手压了压帽檐,侧身走出人群。
他想先退出房间,在门口听讲解,但步行到一半,停顿两秒,还是忍不住转身举起手机,凭借着身高的优势,对着那张照片,放大拍摄了一张。
毫无疑问,他想留下纪念的正是照片中的那位英俊青年。
但吸引他眼球的,倒不是对方那因五官的俊美而显得尤为高清的长相,而是在一个设计师眼中,比例绝佳的衣架子身材。
纵使看过不下百场大秀,结识了不少的明星模特,令纪轻舟这样满意的形体骨架他也很少遇见。
至少在这张照片里,此人不论体态、头身比还是上下肢的比例都完美符合他的审美。
可惜了,这位先生要是生在现在,哪怕是威逼利诱,他也要让他做一回自己的模特。
看了看刚拍下的照片,纪轻舟握着手机走出拥挤的房间,单手插兜靠在门边,呼吸着走廊的新鲜空气,听里面的讲解声不急不缓地传来。
“在邱文信的晚年回忆录中,有几个专门的篇章用来纪念他已故的朋友。
“有这么一句话说,‘追忆前尘,我最怀念之知交友朋,刚毅沉静的殁于横祸,顽皮天真的亡于战争’,指的就是这二位。
“大家如果对他们的故事感兴趣,可以去楼下买一本邱先生的回忆录……”
·
逛完邱文信故居,时间已近五点。
天空不知不觉布满浓云,使得视野一下子昏黑许多。
“这鬼天气,不会下雨吧。”
纪轻舟看了眼手表,有点郁闷地拉着行李箱去隔壁的民宿。
他预订的是一个号称有百年历史的特色民宿。
同样是老建筑,邱文信故居是纯粹的中式风,房屋布局、庭院设计,一砖一瓦都颇具江南风味。
而与之比邻的这家民宿,则是明显的西洋建筑,红墙红瓦,二层楼房带阁楼,屋檐门窗都刷成了乳白色,圆弧状的铁质围栏上装饰着鲜艳的植物花卉,透着优雅复古的美感。
光从建筑外观看,纪轻舟对它还算满意。
回国后的首次旅行,他之所以把第一站定在苏州,除了考虑到苏州离上海较近,坐车过来方便,也是想深入感受这座城市的人文气息。
毕竟苏杭自古便是丝绸纺织业中心,苏州妇女服饰之时尚,做工之精细,早些年也是出了名的。
故而来到苏州,从各式各样的建筑物、老照片及纺织品中获得灵感,为他将来创办设计工作室做准备,是纪轻舟此行的主要目的。
提着行李走上台阶,步入门厅,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右侧半弧形的前台。
纪轻舟在前台办理了入住,谢绝了店长帮忙提行李箱的建议,接过标着“206”房号的钥匙去二楼。
如今国内旅馆还用钥匙的估计很少了,考虑到这是一座由古建筑整修而成的民宿,倒也能理解。
为营造安静氛围,旋转楼梯与二层走廊都铺设了厚厚的地毯。
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建筑,纪轻舟提着行李上楼时,依然能听见地毯下方木板拼接处发出的轻微吱呀声响。
上二楼后,根据提示左拐进入走廊,纪轻舟边寻找自己的房间,边欣赏墙壁上悬挂的照片。
照片记录的都是这座建筑整修前的模样,大部分与现在的一致。
其中较为明显的变化,就是位于一楼门厅右侧的会客厅被改成了客房,以及二楼通往走廊的位置原来有扇镶嵌彩色玻璃的对开铜门,现在这扇漂亮的彩色玻璃门也被拆除了。
纪轻舟心中暗叹了句“可惜”,往前几步来到了自己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
正当他漫不经心地翻转钥匙对准锁孔时,旁边的窗户猝然掠过一道雪白银光,走廊一瞬间亮如白昼。
纪轻舟不禁手指一颤,钥匙掉落在深红的地毯上。
他转头看向窗户,刚想过去查看怎么回事,耳边就响起了轰隆雷声。
“打雷了?”
“真服了,这还怎么玩……”
纪轻舟轻啧一声,怀抱着对不靠谱的天气预报的不满,无可奈何地俯身捡起钥匙,插/进锁孔。
拉着行李箱走进房间的刹那,他忽然感到一阵头晕恶心,遍体生寒。
好似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莫名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心悸感。
但这奇怪的感觉仅持续了几秒便消失了,快得令他抓不住思绪,紧随而来就是一股强烈困意。
浓重得难以抵抗的困意。
时差没倒过来的缘故?
纪轻舟皱了下眉头,随手关上房门,拿下挎包扔在了窗边的沙发上。
他困得甚至连参观这价格高昂的房间的心情也没了。
脱了鞋,直接往床中央一躺,扯起被角盖在肚子上,准备先睡一觉再出去找吃的。
睡意汹涌,才闭上眼,便已昏昏入睡。
——晚饭就吃松鹤楼吧。
这是纪轻舟失去意识前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
“叩叩……”
“纪先生。”
“叩叩……”
沉闷的敲门声由远及近,将纪轻舟从睡梦中唤醒。
他挣扎着睁开睡眼,呆然地望着被清晨日光笼罩的天花板一角,好一阵神志才恢复清醒。
旋即,他猛地睁大双眼,翻身坐起,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才发现已经是早上的八点十分了。
真见鬼了,这一觉居然睡了这么久!
“叩叩……”
“纪先生……”
思绪被持续的敲门声打断,纪轻舟冲着门喊了一句:“不用打扫。”
闻言,敲门声停了片刻,然后又响了起来。
纪轻舟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去开门。
本以为敲门的是一个推着布草车的阿姨,打开门,也确实是个阿姨,但这阿姨的打扮着实有些古怪。
上身是右衽大襟的灰布夹袄,下装是臃肿的黑布裙,脚上踩着旧布鞋,像是民国剧里仆人的打扮。
“您这是……”
纪轻舟刚开口,对方就打断了他。
“纪先生,”这位打扮复古的阿姨操着一口纯正的苏白问,“倷收拾好了吗?夫人和大少爷在楼下等很长时间了。”
因为本身是绍兴人,又在上海念过几年书,吴语地区方言,纪轻舟基本能无障碍听懂,只是对她所说的内容有些疑惑。
可若说她敲错门了,对方对自己的称呼又没错。
想了想便问:“你们民宿在搞活动?”
他之前听一个同行提起过,国内这几年剧本杀十分流行,有的甚至租下一整栋房屋,将游戏与住宿合为一体,叫做沉浸式实景剧本杀,里面的员工都会穿上与剧情背景相符的衣服,说人物对应的台词。
于是看到这位妇人的着装打扮,他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误打误撞住进了类似的民宿。
妇人满脸疑惑,仰着脑袋用苏语问道:“纪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纪轻舟对她身为演员的信念感表示佩服,倚着门笑道:“我挺乐意参与你们的游戏的,但你们起码得给我……”
话未说完,猝然收声。
眼前一些与记忆违和的画面冲入了他的视野,令他陡地站直了身体。
不对!昨天来的时候,走廊的墙上有贴壁纸吗?
翠绿的卷草花纹壁纸,这样鲜艳的颜色,如果有的话,他应该会注意到。
还有挂在走廊上的那些照片,怎么也不见了?
一旦注意到这些,更多的细节便都随之涌入了眼底。
首先是地毯,昨天来时走廊明明铺了深红的地毯,现在却成了裸露的酒红色地板。
再就是房门牌,目之所及,每一间客房门口的门牌号都被取了下来,包括他所在的“206”房间。
纪轻舟愣了愣,恍然想起什么,避开妇人冲出房间。
随即,走廊入口处那对开的彩色玻璃门就跃入了他的眼帘。
那一片片色彩绚丽的玻璃被拼成了蔷薇花的形状,嵌在了门格子里,在晨光中闪烁着耀目的光辉,绮丽得像是梦境。
这,如果是剧本杀,也太大手笔了……
一时间,不详的预感似电流窜遍全身,令纪轻舟汗毛耸立。
他转身回房扫视四周,昨天傍晚未来得及查看的房间,眼下察觉有许多奇怪之处……
没有插座,没有空调出风口,没有任何电器,更别说提供给住客的茶包、咖啡、矿泉水了。
然而即便是老建筑改装的民宿,这些也都应该是基础设施。
纪轻舟思绪愈发混乱,像是为了证明什么般地跨步到窗前,“刷”的拉开了蕾丝窗帘。
白色的格子窗外,一棵高大的香樟树在微风中摇曳着苍绿的枝叶。
树荫下的街道铺的是石板,而非沥青,路上流动的是人力车、马车和挑着担的摊贩,而不是汽车、电瓶车和共享单车。
从二楼可以轻松地望见远方的云彩,没有高楼遮挡视线,房屋都是低矮的,黑白的,普遍灰旧的,融成了影视片中才能看见的旧时代画卷。
不安与恐惧迅速膨胀,纪轻舟浑身僵固,甚至出现了轻微耳鸣。
闭上眼,强行冷静地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前方的画面依然没有改变。
“肯定是中毒了,都出现幻觉了……”
他意义不明地干笑两声,转过身来,望向站在门口的妇人,声音因话语的艰涩而变得沙哑,“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年份?”
“纪先生,你没事情吧?”
因纪轻舟背着光,身份为解家佣人的孙姨看不清这个漂亮青年此刻的表情,但对方开门后一系列的举动显然不对劲。
她有些迟疑和犹豫,但还是皱着眉头回答道:“现在是民国七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