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身微抖,叶闯额间冷汗密布,双唇也咬出了血印,她狠狠地盯着前方,眼里蓄满了因疼痛而涌出的苦泪。如此强大的妖力猛地灌入真元,即便是她,一时也无法承受。
妖有妖法,妖法以灵力为载,而灵力依灵元而生,道有道法,道法所乘真气,真气因真元而出。
她有灵力、真气,而此二物如今合为一体,共载真元,与妖修、道修之法所违,自然无法长久,如此一来,要么她的身体被灵力所毁,要么真元自爆而死。
“小白鸟,何故苦苦坚持,”兀梼的声音自她耳畔响起,“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而今你也尝到了人心之毒,于人界毫无牵挂,为何不回妖界快活?你若肯回,我便命八妖将这些修士吞进肚去,也不用你为此受苦。”
叶闯咬牙道:“闭嘴。”
兀梼又劝,“你是妖人,仙门不留你,我留你,人不容你,白鸟容你。你受千夫所指,遭世人唾弃,人界早已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为何还执迷不悟?”
叶闯横剑相抵,牙缝中渗出点点残血,被逼退三步。醉千秋出现道道裂痕,无数缠绕的灵光透过她的皮肤,映出血管,五脏六腑分崩离析,整个身体都快要支离破碎。
“人的身体远不及妖,所以需要外物相助。你的身体尚且无法承受你的妖力,更何况还有反噬咒,爆体而亡是迟早的事,你若不与我回妖界,就是死路一条。”
叶闯大喝一声,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去,越是痛苦,反抗的威力就越大,越是艰难,就越是无所顾忌、一往无前。
她是不会去妖界的,她的家就在这里,她要为此战到最后一刻。
醉千秋在她的手中宛若蛟龙,快而致命,而她的身体也在每一次用尽全力之后土崩瓦解,真元嗡鸣,濒临破碎,白骨崩裂,血肉翻飞,她的躯体千疮百孔,残破得已经无法挥动任何一剑,直戳入地,如同一棵将死的枯木,也要寻得落叶归根。
“罢了,”兀梼冷哼一声,“我看你能挣扎到几时。”
妖祖真身于天裂之中渐渐隐去,再也不见踪影。
她单膝跪地,不再反抗。众仙祭灵已被她斩杀掉大半,仙门众生大多力竭,无法再动用真气供奉祭灵,此刻双方皆是按兵不动,此刻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
颓垣荒残,境内破灭,殆无孑遗。
叶闯吐了一口残血,满不在乎地一抹,以剑撑地,欲要再次起身。仙门顿时警惕起来,立刻横起法器,准备再一次血战。
“姐姐。”
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
叶闯心中千万惊诧,她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小女孩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她双手交叠在胸前,牙齿打颤,一副怕极了的模样。
但她还是站在那里,一双澄澈的眼睛如此看着她,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一颗颗砸在地上。
“姐姐,别去了,别去了好不好?”
没有心笼的禁制,她从那一双稚嫩的眼睛中读懂了一种情绪——心疼。
看着那个抹着眼泪抽泣的小不点,她想要去安慰安慰她,但已是力不从心。叶闯看着那个小女孩,只觉得有些面熟,一时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小女孩不顾她的身体此刻有多么瘆人,径直跑去,拿出手绢,一点点地抹去她脸上的血迹,叶闯木然地看着她,双臂僵硬地展开,将她拢在怀中。
她认得那个手绢,那是苏尧红给她绣的,后来被她拿去送给了一个姑娘。
叶闯错愕地接过手绢,手指轻抚过上面的木槿花,“你、你到底是谁?”
顺着小女孩所指的方向,叶闯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正在不远处,向自己款款而来,在她的身后,有许许多多的百姓从藏身之地站了起来。女人蹲在她身侧,接过了小女孩。
叶闯看着她,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女子含笑道:“小堂主,你还记得我吗?多年前,你将我从整日酗酒的丈夫手中救出,替我申冤,为我主持公道,我才得以带着娃娃逃脱魔掌。你对我的恩情,我一直放在心上,多年来不曾忘却。”
她记起来了。
那日,她轻声安慰着被丈夫揍得遍体鳞伤的女子,用手绢替她拭去眼泪。
越来越多的百姓走过来,齐齐站在叶闯的身后。她的目光落到每一个人身上,渐渐地,她发现这里的每一个人她都见过,或面熟,或帮助过,或打过招呼。
女子将手掌附在她满是血痕的手背上,静静地看着她,问道:“而今,我们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呢?”
百姓齐刷刷地看着她,虽不言,却是同女人一心。
叶闯愣在原地,一向敢爱敢恨的她,如今吐不出一个字来。她的眼神避开了他们,回身正对仙门,只见丹霞一拂袖,手中掐诀,想要再度掀起一场大战。
……不,不对,叶闯慌忙抬手,想要护住百姓。
“慢着!不要伤及无辜!”程以璟先她一步挡住了丹霞,冲同门吼道,“未认定他们包庇妖人之前,我们不应如此!各位若是非不分,一味杀戮,便是违背了道师箴言,侮辱了自己的道心!”
仙门众人见过了百姓被业火烧灼的惨象,多少有所触动。经过程以璟的煽动,多数放下了法器,不再随丹霞动作。
明明是事关生死的大事,百姓却漠不关心,只看着叶闯。
叶闯紧咬下唇,凝泪看着女子,颤抖着打掉了她的双手,牙缝中抖落几丝抽噎。深深吐出一口气后,她冲百姓吼道:“走啊!我根本不认识你们!你们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们,走开!”
女子并未理会她的胡言乱语,反而凑上前去,坚定而温柔地重复道:“小堂主,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怎么这样?你们怎么能这样?
叶闯胸口剧烈起伏着,一点点向后挪去,而越是后退,百姓便越是向前,如此一来,却是离仙门更近一步。
你们怎么能这么傻?叶闯看着他们,恨得咬碎了牙,你们应该装作跟我有血海深仇的样子,指责我,向天哭诉,要我不得好死,然后跟仙门一起讨伐我!
现在呢?
自寻死路!
为什么不跟我撇清关系?为什么偏要跟我做一条绳上的蚂蚱!
你们应该恨我才对!
是我害得你们无家可归,是我害得你们妻离子散,是我把你们害到此番田地,是我把你们逼上了绝路,是我拖累了你们,是我害苦了你们啊!
为什么,为什么?
只让我死不好吗?
你们活下去,我死在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百姓说,我们从不恨你,小闯,我们怎能恨你。
——你是我们从小看大的孩子。
知道你天性善良,我们知道你侠肝义胆,所以我们愿意相信你,愿意追随你。
是他们杀害了我们的亲人,是他们害得我们无家可归,是他们将我们逼上了绝路。
我们该恨的人是他们。
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寻求他们的庇护,不会弃你而去。
小闯为我们报仇雪恨,我们应该感激你才是。
所以,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你希望我们为你做些什么呢?
心头涌出酸涩,一滴滴渗入血肉模糊的伤口,冷硬的心壳被人揉碎,拧出潮湿的血水。紧绷着的弦一瞬绷断,铠甲被人卸去,此时的她就像一只失去了贝壳的寄居蟹,只能蜷缩起手脚来保护自己。
她又能求他们做什么呢?谁又能从此种境地之下护她周全?
叶闯掩面而泣,绝望得说不出话。
她想活下去,跟百姓一起活下去,在这里活下去。
百姓齐齐走上前去,手搭着手,将她围在身后。女子半跪于地,用整个身躯将叶闯护在怀里,她的双臂紧紧围着叶闯,如同哄她入睡一般哼着歌谣,动作轻柔,慢慢拍着她的后背。小女孩紧靠着女子,将小小的身体缩入叶闯的臂弯中。
血液不断地流淌,淌过支离破碎的躯体,浸湿了这片土地。叶闯的意识濒临崩溃,靠在女子怀中不住地哭号着,只不过这眼泪是咬着牙、淬着血的,一点点从干涸的眼眶里挤出来的。
仙门自是知道了他们与妖人一心,也不再犹豫,齐齐祭出法器,众法器于空中汇成一尊执剑执符的三清虚像,元始天尊坐中,太上道君、灵宝天尊分坐其左右,天地之主宰、宇宙之玄通、至高之道于头顶悬空,无形之中三千世界一并降下,如泰山压顶一般令人绝望。
一柄巨剑自天裂而落,威压毁天灭地,那是高层生灵对渺小蝼蚁的弹指一挥间。
终于要死了,叶闯自嘲一笑,一切的疼痛,一切的仇恨,终于要在此结束了。
……可是。
她看向那个小女孩,因为害怕,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却还是努力地钻入她的怀里,寻求她的护佑。
可是她真的可以就此放弃吗?即便他们自甘赴死,她也可以默许他们挡在自己身前吗?
那可是凡人之身啊。
凡人之身经不住业火,更受不住仙门一击。
可八怪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没有真气,更没有妖力,他们是怎么凭借肉体凡胎与仙门之人相抗衡的呢?
到底是什么?到底为什么?
是什么让他们硬扛被业火腐蚀之苦,是什么支撑他们打败比自己强大百倍的敌人?
她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百姓,看向那个护住自己的女子,即便死亡如剑,马上就要贯穿他们的喉咙,他们也毫不动摇。
这些人又是为何,要以一己之力护住一个非亲非故的人?
不为信仰,不为钱财,不为高官厚禄,不为名垂青史,没有企图,没有坚守之物,义无反顾地选择与一个妖人同死。
她不明白。因为她并没有对每一个人有恩,也无需他们的报答。百姓如此,八怪如此,爹也是如此。
她护住心脏,紧蹙眉心,躁动的灵力同混乱的情绪一同翻搅,翻云覆雨,片刻不息,如同浸了水的棉布,一层一层蒙住她的口鼻,让她呼吸不得。
被尘封已久的心脏某处猛然抽动一下,一股灵力自她体内抽离,似滴水一落,脆声一响,激起千层涟漪。
她突然明白了他们一生之中从未提及的东西。
——爱。
牵挂,愧疚,期盼,献身。
这都是爱。
他们爱她,爱这个孩子。
她抬起头,看到女人眼角的泪水,还有百姓连成一道城墙的背影。
“应该是我挡在你们身前才对,”叶闯拿起剑,凝望着将落的死亡,崩摧的身体再度重构,经脉涌过源源不断的真气和灵力,她凌空一踏,运起白鸟之力的同时用结界护住了百姓。
“是我保护你们才对。”
抱歉,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我想让你们活着。
雷光与巨剑相撞,激出一团刺目的白光,雷龙怒号,张开血盆大口,将神像吞入肚中。下一刻,数道符箓穿透雷龙的鳞甲,将雷龙绞个粉碎。
叶闯不遗余力地攻击着,身体不断破碎又再次复原,不依不饶地向仙门百家攻去。她不再绝望,因为她知道,此刻一切痛苦都是有意义的。
她要耗到仙门无力反击,然后带着百姓离开这里。
坚持,最后一击,叶闯,最后一击。
她目眦尽裂,握剑的手不住地颤抖着,额间冷汗密布,鼻孔流出斑斑鲜血,血、汗糊了满面,酸了眼眶。
咔嚓。
她神魂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碎了。
她的真元碎了,彻底碎了。
叶闯自半空而落,无力地砸向地面。仙门百家立刻觉察出她的异样,凝力斩出一击。凌厉的剑风立刻直冲而来,所到之处皆为齑粉。
看来,仙门认为一击必杀。
换言之,他们也没有再与她周旋的余力了。
真元已碎,那么真气也随之而亡。眼下,只有白鸟之力和脊印之能为她所用。这具躯体到底能不能禁受得住八妖之力,她心中并无答案。但所幸她能够□□重塑,若能于生死往复之间使用八妖之力,她就有绝对的胜算。
只是有些痛罢了。
上古妖力横穿凡人之身,这种痛苦是真元碎裂、真气反噬无法比拟的。
她呼出一口浊气,再抬眸,已是做好准备。
八妖之力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紧攥双拳,咬牙坚持着,躯干在毁灭与重塑之间飞速往复,竟如不死之身一般。
叶闯一面将八妖之力汇入醉千秋,一面运起天雷,万象之中,雷光如滔滔洪水,于血月浓云之下开出一轮金日。金日灼耀,有九龙相绕,将神像的真气一点点地吸入其间,再聚成一股呲着白雷的灵团。
鬓发狂舞,遮住了她的面容,叶闯咽下喉中腥血,直视前方,身长伫立,于金日之下屹然不倒。
“万象,曜日。”
一声令下,灵团骤然啸出,九龙融于其中,幻化成一条参天应龙,此刻万雷轰鸣,横满天幕,应龙直冲而去,将神像吞入腹中,向仙门众人喷出雷火。
仙门众人如强弩之末,死伤参半,而贪生怕死的丹霞正躲于程以璟身后,他瞟过押着叶无双的仙门子弟,气不打一处来,吼道:“护着她干什么?!还不过来保护本门主!”
他盯着叶闯,更是恨得牙痒痒,“这个妖人居然如此难杀,真是可恶!等将此妖孽铲除,我定要剥下她的皮来!”
话音刚落,应龙消失不见,众人得以喘息片刻,齐齐抬头看着叶闯,只见她若有所思,而身后的曜日竟然再度生出九条巨龙来!
丹霞吓得连连后退,大声命令道:“快!合力进攻,让这个妖孽没有反抗之力!”
程以璟抬头望去,摇头道:“不,她已经到了极限。只不过这极限不是法力的极限,而是……精神的极限。”
妖力灌体,痛比凌迟。
叶闯痛至麻木,却还是再度运起雷法。众人皆视她为足以灭世的妖尊,惧她,畏她,又唾弃她,但无可置否的是,她的确如此强大。
而就是这样的人,在众生皆为她伏倒的一刻,却只感觉到无休无止的痛。
她高估了自己,她没有带着百姓离开这里的力气了。
纵使有,那之后怎么办呢?
仙门会不停地追杀他们。纵使她可以一次次地将他们打退,可她不是神仙,只要是肉体凡胎,终会有死的一天,到那时,百姓还是死路一条。同样,妖界将他们视异端,也绝不允许人的存在。
算尽一切结果,没有生路。
她犹豫了。
只一瞬间的迟疑,妖力倒灌,激得她口喷鲜血,跪倒在地,曜日也就此黯淡下去。
醉千秋碎成碎片,零落一地。
丹霞哈哈大笑,以为胜券在握,唤起山河,将叶闯钉在地上。她反握住剑身,眼底轻蔑一闪,下一刻,一道疾雷冲过,将丹霞的五脏六腑化为一缕青烟!
即便重伤如此,她依然拥有斩杀仙门的能力。
叶闯转头,看向捶打着结界的百姓,他们的脸上布满泪痕,在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而她只轻轻一笑,眼中是赴死的甘然。她撑膝而起,将山河从体内抽出,将剑一挥,凌空打出一道血痕。
叶闯将剑横于颈间,冷声问道:“妖人已死,百姓可活?”
仙门百家皆为一惊,面面相觑,自不量力的丹霞已然不省人事,谁又能接得住妖尊的这一问呢?
程以璟踌躇再三,还是上前一步,答道:“妖人已死,百姓可活。”
叶闯俯视众生,眼里是对仙门百家的轻蔑和嘲讽,她没有再问一句,八妖分别立于她的身侧,若仙门回答一个“不”字,便会让他们魂飞魄散。
在此等压迫之下,仙门百家最终败下阵来,被迫妥协道:“妖人已死,百姓可活。”他们接二连三地跪地匍匐,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妖人已死,百姓可活。妖人已死,百姓可活。妖人已死,百姓可活。”
罗刹台上,那一抹玄色飘然于风中,遗世独立。
叶闯勾唇一笑。
她没有转身,亦不曾犹豫。
“好,我死。”
剑光一闪,登时鲜血四溅,山河划破她的喉咙,砸向地面。她无力地向后仰去,于血泊中慢慢阖上双眼,鲜血如同泻闸一般汩汩流淌,而她浑不在意,只淡然一笑。
“终于……结束了。”
她双手交叠在胸前,轻轻哼起了幼时的童谣,声如飘絮,孤零零地荡在空中。渐渐地,那童谣再也连不成串,变成了小声的呜咽,再后来,久久压抑的呜咽终于彻底释放出来,她反拥住自己,锥心泣血般放声痛哭。
她于将死之时痛快地大哭一场。
而此时,她方满二十一岁。
一切都结束了。
身死,断心。
【断心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