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间我从没来过的酒吧，有五颜六色的墙纸和用各种颜色布料贴面的座位，闪耀光亮。

独处虽然更自在些，但在人群里更安全。傍晚时分，风小了，却下起绵绵细雨来，城市里特有的柏油路面湿漉漉的，闪着粼粼的波光，倒映出一盏盏街灯。沼泽雨季的风很凉，看不见一个行人，酒吧的玻璃橱窗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把里面的景象幻化成淡粉色的雾霭。

我照着玻璃橱窗，里面那个平凡的家伙伤痕累累，面孔还没消肿，眉骨上有个凸出的十字形裂口，右眼也肿得厉害，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眼罩戴上。这使得我不那么怪异。虽然大晚上的戴个黑色眼罩也不是太正常。但这已经是最折中的办法了，现实几乎不允许一个人展现他原来的面目，只有在幻想中才能逾越这些障碍，成为真正的我。

这个庄园有种老式的古典美，庄严而神圣，很符合保守派倡导的风格，我漫步经过了一排排按照传统格调，用圆木筑成门面的高大房屋，还有那些众多的贯穿了砂石层的汩汩溪流，我走上一个个小石桥，望下去，水底清浅明澈。

当然，我绝没有忘记去参观彼得先生高度赞赏的那座庄严的大教堂。教堂里的壁画是已故一位美术大师的遗作，十分罕见，对我而言，要找到那座气势惊人，庄严伟岸的大教堂一点也不困难，站在石桥上，远远就能望见它那赫然耸立的塔尖，。其实，在走向中心会场途中，我有好几次转过头去眺望，每次都会欣赏到灿然的夕阳就挂在那高高的塔尖后面。

红砖地冰凉粗糙，傍晚时的教堂像一片沉睡的大地，月亮徐徐升上天空，逐渐变成银白色。我欣赏着大自然的美貌。我心里是有些佩服庄园主，那个男人所拥有的审美，单是这座古典庄园的风景就足以证实，“高尚”这样的形容词用在这里也是当之无愧的。如果不是今天受伤，我本可以用双眼睇凝，可惜天公不作美，只能独眼龙一轮游了。

“财富积累并不是发展的根本目的，幸福感才是财富累积的根本目的，有人说，财富积累提高了人们的幸福。但其实，财富和幸福没有必然的联系，没有证据表明，富人要比穷人幸福。如果财富增加超过了财富增加的欲望，幸福会增加；如果获得财富后对财富更加焦虑了，幸福反而会少一些。与大家的理解相反的是，富有的人为了追求更大的成功才导致了自杀率的节节攀升……”

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成熟理智的声音，他穿着黑色西装，打着同样黑色的领带，都很简单，不刻意，头发向后梳，非常整齐，十分低调的做派，很符合他的人物设定，他果然又是刻意为之——可是，就从不感觉到累吗？我有点想笑话他。不啻抱着最大的恶意对于他。

我站在拐角，最隐蔽处，我的身形完全被阴影笼罩。那个蛇男站在最光明处，半圆形的阳台向外凸出，当他笔挺地站在那里，交叉起双臂，他的剪影在耀眼的日光中显得肩膀宽阔，威严有力，神秘而莫测。

是个蛇男，蛇男，蛇一样狡诈的男人。

可是他想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随机应变。

水晶灯和长长短短的钻石项链配饰弥漫着奢华。

人们总交口赞叹子爵的完美，待人接物的毫无瑕疵，与世无争，他为这个星球贡献出了全部力量，他太忙太劳碌，以至于到现在还被公主殿下抛弃。

女人们喜欢公爵大人，像追星一样沉迷于他，男人则更欣赏这么高尚纯粹完美的凯恩格莱。但是，人们统一地扼腕公主殿下的识人不清，在公主殿下与公爵大人大婚的当夜，据说，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叫做疯狂与兴奋、无限怜悯的情绪当中，他们第一次感到能活在这个世界里绝对是有戏剧性的命运更迭的，看花落谁加，看风水轮流转，看堂堂的凯恩格莱子爵竟然被女人甩了。新娘跑路了，新郎换人了，我的天啊，这真的是现实世界吗？太可怜了，果真是好男人敌不过浪荡子。

异星球上暗流涌动，议长的竞选已经在紧锣密鼓展开了，公爵唯一能称上是对手的就是凯恩格莱子爵。他们俩的风格，个人风格和行事做派，可以说是完全不同，南辕北辙，浪子和居家男的鲜明对比。

可是我知道，在彬彬有礼的表面下，凯恩格莱是我从未见过的邪恶魔鬼。公爵表面上粗犷冷酷，可是内心细腻温柔，替人考虑，凯恩格莱表面上善良正义，实际却是邪恶自私，对门楣和威望的重视远超过他口口声声捍卫的正义与公平。

此时，人们都在静静聆听他的发言。

他在很多场合表现出反战与和平的演讲，滴水石穿，非常有深度，肃穆而有温度，让无数人动容，何况他行事作风也非常有男子气概。即便是我，我已经感觉自己很了解他的本质，我仍然为他的优美深沉的语感，巧妙回旋的比喻和发人深思的诘问而共情，这个星球上，很难找到这么优秀的演说家了

底下响起的都是掌声，又一次成功的推进人类文明发展的精彩演讲，声行并茂，富有强烈的感染力。我觉得吧，其实简单地说，你到底是要钱还是要快活？有钱的时候无聊，没钱的时候痛苦，我头脑里过了遍，觉得他大概是要表达这个意思吧，却非要引经据典，弯弯绕绕一大圈，也没讲出核心。

——我们星球上的事向来如此，你干什么事情不一定就嘴上说什么事，你的本职根本不算什么事儿。

客厅里的讨论已经越来越白热化，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不甘示弱，各自为营，追求的哪里是和平和正义，统统都是为了自己利益的最大化。

待在这里，最让人厌烦的就是听那些无聊的贵族官僚们充满热情洋溢地比较公爵和子爵谁最有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谁最近又发生了哪些逸闻趣事，谁又在战争中表现出了极鲜明的立场和勇气，其实也就等于是纷纷押注：谁最有可能掌控整个国家乃至整个异星。

凯恩格莱看着自己引爆的一切，他的表情却是平静无波，让人很难从他的表面揣测到他的明确态度。外面还在下着雨，开始变得有些瓢泼的大雨，带点惆怅的气味，那是饱受战火的异星球不堪重负的呻吟之声。

有时候，我很想相信凯恩格莱的话，他每句演讲都直接砸进我的心窝里，在这方面，我是敬服他的，可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是这么想，又是否真的会去推行他的和平政策，如果上层人真的选举他当上议长，他会为这个受苦的星球做些什么好事吗？

我还注意到一些有趣的细节，那些人明明在热切讨论着他，可当他们一看到凯恩格莱的目光，他们就不由自主地把脸别过去，甚至不敢看他，而这种有趣的情形让凯恩格莱显得十分轻松愉快，让人感到害怕怎么变成了一件很爽的事情？我从未体会过这种吓唬人的快乐。所以，我才一直停留在最底层吧。我缺乏素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