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闵倒下得颇为蹊跷。
不仅毫无先兆不说,更是事发突然。青年手中的铜币还未扔出,就直挺挺地坠在地上。
未及易浅反应,就有一人影自远处奔来,看那衣着华贵,竟是蔡谟。
蔡氏兄弟素来不和,然而此时这混子竟慌了神,围着兄长呼唤数声未果,才恍惚察觉有人靠近。
易浅将指尖在蔡谟鼻尖试了试,又去摸他脉搏,眉头渐蹙。
“怎么回事?”蔡谟凶神恶煞,声音却颤着。易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摇头。
蔡闵气息微弱,脉搏极乱,不似寻常病态。他才不过十三四岁,才疏学浅,头一次见着这阵仗,竟也是慌了神。
“怎么回事?!你不是医馆帮衬吗,怎么这会儿就什么也不懂了?!”蔡谟不通医术,只知兄长格外照看这小兔崽子,又有奇力加持,怎会束手无策?
他兄长待易浅不薄,除非这死小子心肠歹毒,要报复他先前欺凌。
他到底是个混子,睚眦必报的思路氤氲久了,此刻自然也这样想着易浅,一时间眸中便生了歹意。易浅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不安。
他站起身,冲蔡小公子道:“我去找大夫。”
蔡闵偶尔会与附近的村大夫结伴采药,易浅知道位置,不敢怠慢,但也断不敢托小公子帮忙,只身一人便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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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时已是傍晚。城外大雪纷飞,劲风舞动;乌天雪地,竟似阴阳两隔。枝干拔地而起,好似鬼手,腰肢乱颤;冰雪拍打城门,声调凄厉。
他马不停蹄地赶,好不容易寻得大夫,已是精疲力尽,只吊着一口气。即使如此,少年还是快马加鞭,赶着到城门附近,只欲求开大门,不拖延时间。
奔波许久,马也疲累,何况是人。不知因何绊了腿,马和人一道撂翻在地。易浅在地上滚了一圈,强撑着支起身子。
他的手早已无知无觉。此时摊在雪上,竟抹出一片血色。他不当回事,欲收手而起,抓紧了入城,然而一只脚却覆于其上,鞋底使力,把他重新按进雪里。
少年猛地挣扎起来。他心里念着要救蔡闵,断不该在这里止住。于是强撑着抬起头,要去抓那人的脚。
却在看清来人时住了手。
“蔡、蔡公子……先生、可是出了什么事?”
来人正是蔡谟。易浅红了眼眶,他不知蔡谟所为为何,莫非是他没能赶上,蔡闵已经……?
“何事?你不知么,还要问我?”那混子咬着牙踢他的头,易浅手被踩死了,来不及护着,只能呻/吟出声。
“我哥收养你多日,吃穿用度全不少你,就连蔡府宴会都带着你。你倒好,袖手旁观,恩将仇报。他出了事,你便能两袖清风么?”
易浅被他踢向一侧,强忍着要去抓他,又被狠狠踹开。这次蔡谟是真的怒了,下手不知轻重;不念着手下留情,也断没有表演立威的心思——他是真心恨他。
“蔡公子……易某绝无害先生一说……去请来郎中,就要到了……”
易浅断断续续地叫着。他虚弱极了,几乎说不出话;耳畔鸣声不断,甚至无从思考。一双眼睛无神地凝着天空,盈了泪水,又被埋进雪里。
蔡谟听了,也仅是冷笑,下手更重。
“你天生神力,不救我哥,反倒跑去请大夫。怎么,我看起来就那么傻?被你耍一次,还能有第二次么?”
易浅安静了。
是了。他若是想救蔡闵,何不直接自创?为何偏要多此一举,去那城外寻大夫?若是蔡闵在这期间暴毙,岂不是他的罪过?
他天生异力,便是多得了一法。他自己难以获益,常弃之不顾;可别人怎会同他一样愚昧?只要稍微动动脑子,断不该忘了此事。
然而他偏生去找了大夫,便是怎么也说不清了。
夜色冷冰霜,残血映颊红。心有不甘意,事无再行说。少年心思纷乱,忽觉愧极悔极,始复恨极痛极。只是心思翻涌,似海似飓;身遭重拳,似絮似尘。他却至终不发一言,任由蔡谟打着。
末了,他疲惫的意识终于撑不住,被这夹雪寒风凌冽削过,昏沉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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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大梦,难辨来处。挣扎其间,又不知何为去路。
易浅在梦里挣扎许久,似醒非醒,只觉周遭一片兵荒马乱。到了最后,他竟是彻底累了,天地皆白,他便也消失其中,最终落得个白茫茫大地,干净极了!
但这天地一张白纸,却有一点漆黑,任大雪如何漫覆,仍不为所动。
他本欲弃之不顾。可是到处皆白,瞅哪不是一样?他很快便失了兴致,转而凝着那一点漆黑。
如此,也便只有那漆黑了。
冥冥之中,他睁开了眼。他本不该醒。彼时他早已浑身僵硬,足肤皲裂,万不该有所察觉。可他又似命不该绝,虽无知无觉,到底睁了眼。
这一睁眼,便瞧见一只丑陋的乌鸦,正用那漆黑的瞳仁凝他。
它倒在他身边,身上早已被雪覆了,黑羽夹着冰粒,再飞不起来。可它见着易浅醒了,竟通人性般动着脑袋,把他们之间的那颗金球推向他。
它动得艰难,但却锲而不舍。常常是没能推出一厘米,就要歇息很久。
它早已叫不出声,气息比易浅还要微弱。把那金球推近少年的脸后,他便彻底摊着不动了。
易浅也说不出话。他只是挣扎着想,它怎么了?它不是会飞么?为什么会在这里?那金球是什么?能救他的命么?
他知那金球不过一镀金玩意。但他却无法不执着地抽动手指,要把那金球握在手里。
那蠢物在想什么?为何要送他一颗镀金的珠子,把命都搭上了?
他替它不值,又心里反复念着它的好,好像那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他念一次,便抬臂一次。可是那手臂根本不理会他心中所想,只是死尸般埋在雪里。
他又忽觉自己是一具死尸了,只有魂魄不肯离去,硬生生卡在这雪地里,要让天地变色。
思考耗费了他许多力气,抬臂更甚。他察觉不到寒冷,可也无法不沉沉睡去。只是每每转醒,他便记得要去够那珠子,竟也生生挨过了好长时间。
最终,他还是抬起了手臂。那手臂极为不稳,随着倾斜而四处乱晃。但易浅耐心,被打中也不恼,只抽动身子,辅助那手臂掉在脸侧——终于,他抓住了。
他抓住那鸟的喙,抬高手臂,然后砸在自己脸上。
反复数次,直到那鸟的脸和他的脸一样烂了,鸟血和人血混在一起,丑陋可怖至极。
然而少年却笑了,笑得浑然恣意,无知无觉。他的脸还分明麻木着,可他就是笑了,笑得又疯又癫,活泼灿烂。
笑够了,他便把乌鸦尸/体放在胸前,抓起那金珠,拼命塞进怀里。
他知它心思。
大雪封躯;冷寒致亡;苍白惑道。
它便要逆天改命,要暖他寒躯,要化这白雪,然后给他灿烂。
它要送给他太阳。
寒风刺骨,世故诛心。凡尘往事不堪回首,此番所历俱是离苦。然而这天下皆白,惟它独黑。
他便要同它一道,染这世间一片漆黑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