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四月,杨柳炊烟正醉人。东安城内细雨纷纷,连绵不绝。此地四季如春,巫山云雾飘然至,洒扫人间无处灰。听当地人说,这润物的雨,还要淋漓一月。
又是一年春意盎然,人皆热闹,万物向荣。据说官人曾游至此地,对东安巫山两地风景赞不绝口,作于一诗,为世人传唱:
阳光溅碎雨,绿叶发华枝。
人行碧霄上,复至烟尘中。
巫山假云雨,东安盛人家。
且行从心路,终抵醉风华。
然而如此鸿城美景,落在易浅眼里,却总欠了些味道。
其实不止他如此,随行一众孩童都无心热闹。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他们却绝无此般待遇。每日未及鸡鸣,便被鞭子抽醒,以棍棒驱赶,忍一日搬石伐木,受人使唤。
枯削双臂承命苦,灰扑面颊遇不淑。他们或家破人亡,或遭遇拐骗,本就天生命苦,又需承人打骂,着实教人心生怜悯。
这里是真苦!易浅总想要脱离苦海,借神力逃跑。他早已驾轻就熟,只需哄一人信他,承诺以荣华富贵,必能短暂达成目的。
然他每每瞧见无辜幼子,听见那悲戚哭闹,铁石心肠总被敲得颤动。他总可以逃往新地,无力幼子却苦命难改,常要受苦至死。
他便盘算着,要救焚拯溺,嘘枯回生,做一回善人。
于是他披沙拣金,择优而取,从一众孩童中挑了个乖巧的,要和他一道翻身做主人。
那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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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浅此夜睡得极早,为得是应对次日安排。然而牲畜笼极为狭小,两人挤在一起,根本睡不安稳。
那皕乌不知什么来头,身体柔韧似柳,缠在身上竟比蛇还要滑腻。起初他掐醒他几次,被皕乌以“不可害人”为由谴责,虽安分了些许,一睡熟便又缠上来。如此周而复始,易浅挣不开他,只当自己是木头桩子,任人刀砧鱼肉,我自岿然不动。
那厢粗人六神无主,夜里也醒来多次,瞧见他俩如此这般,频频置眸,交谈声窸窸窣窣,更叫人睡不着了。
此夜安睡,唯皕乌与没心没肺者尔。
然而一早那牙人就开了门,赶着人往市集上走。易浅拖着铁链。这铁链极沉,连几个粗人都慢了速度,易浅手脚细瘦,更是支持不住。走不快就只能挨打,他终被踹进笼里,撞的生疼。
那人偶命格得升,一时竟爆长几丈高,一脚把那几个粗人都踹了进去。皕乌走在前面,得以避过,甚至出手接了易浅。
“这人偶怎么还能长的?”
“这种地方什么不能发生?少点话吧,命都不保了!”
易浅眸光闪烁,借跌倒之势刻意垂头,末了忽觉自己五官模糊,大不必忧心,便又抬头,反倒显得趾高气扬了。
他抬头,就对上皕乌一张苍白面皮,忍不住一抖。
皕乌瞧他,面露探究。
易浅贼喊捉贼,先他开口:“你既已知此梦良多,意欲何为?”
“阁下真是贵人多忘事。”皕乌声色高扬,“自是如我先前所述,审判恶人,为阁下报仇雪恨。”
“这话你自己信么。”易浅斜他。“你不说也无妨,我自会处理。”
皕乌瞧他人小鬼大,笑了也教人看不出。
一时无话。
那群牙人混在送食材的车队中,将他们运往此地酒楼。
东安商业繁华,酒肆众多,尝品酒至宵、欢歌达旦。于一众酒楼中,玉祥楼最为著名,为此地必游名胜。
然而树大招风,其他酒楼环伺在外,以其为遮掩,私底下做尽不法勾当。
他们如今所至,便是其中一家。这家独辟蹊径,与该地达官显贵勾结,在玉祥楼附近开办人市。以酒楼作皮,倒也混的风生水起。
“坏了,他们要卖人!”易浅一怔,心生疑虑。
官人选奴,以半大孩子为多,故而牙人只挑小孩送往人市,大孩子则赶去干活。他瞧见那厢粗人都跟着,便以为要出力,没放心上。如今瞧见熟悉景象,始觉异常。
“卖、卖人?”那粗人也迷惑了,“那些大人要几个大老爷们做家仆?弟兄们都有家室,早不是甘心给达官显贵做仆的人了。何况各自家里都有些银钱,真要卖,赎也是可以赎的。”
“但是我们现在也打不过那些人偶,真要我们签卖身契,也只能签上。”
“老子这辈子砍虎射雕,摸爬滚打,就从没想过给人当家仆!”
“谁不是呢!我老婆孩子热炕头,谁闲着去伺候那群细皮嫩肉的?!”
易浅揉着眉心,无人讨论,回头捉住皕乌:“巫山阴乃死人居所,若我梦魇与之合一,则此地除我梦中人偶,其它皆是死人!”
“言之凿凿。”皕乌点头。
“若此地买主混入死人,岂不是把命抵给了鬼?!”
“毋庸置疑。”皕乌点头。
易浅咬牙切齿,“如此这般,你一早便知?”
“知我莫若浅。”皕乌点头。
真是拳打棉花,举石砸脚!易浅到底没去揍他,转头去寻那厢粗人。
他们如今挤于一笼,空间狭小,那群汉子却都聚在那端,离他们极远。
“你会射雕?”他凭记忆点中一人,“箭法如何?”
“回大人,他打/鸟可厉害了!”另一人讨巧道。
“甚好。”易浅凝他片刻,对他们道,“此地阴鬼众多,人市拍卖,恐为抵命。若有人卖下你们,先以虚名拖延。”
他顿了片刻,字字咬紧,“如若生变,你便寻个武器打我,制造混乱。或者你们,你们谁得了机会,谁来。”
“大、大人?”
这种事谁敢办?那群粗人见他神色异常,不敢多言,只小心觑他脸色。易浅踌躇许久,终是摇头,讳莫如深。
他转头离群而坐,心生疲累,目光却冷。那一瞬,他生了弃之不顾的念头。他不愿告知神力之事,又不忍叫贩夫走卒遭无妄之灾;如今首鼠两端,便似那墙头羸草,恐将一事无成。
一路颠簸,车抵酒馆,几人被撵进单人笼中。牙人粗暴,推搡踢踹,易浅听之任之。
皕乌落在最后,迟迟不出。笼口狭小,刚许他们通过,牙人身长八尺有余,极难进入;伸手去捉,竟碰不到他。
看守运送者不过两人,如今到了酒馆,也不见其他同伙。易浅双眸微眯,乘皕乌与牙人斡旋之刻,伺机撞向笼口,他身形狭小,刻意提了铁链,滑溜自笼中逃了去。
然时运不济,他虽出逃,仍被捉住,受一顿拳打叫骂。他倒是惯了,若是能逃便罢,即便功溃,他破些相,达官贵人瞧了膈应,不讨人喜,也合他心思。
反倒是那厢皕乌乘东风之便,潇洒逃了,叫他心生不快。
为方便展示出售,此地距榭台极近,可听得不远处人声鼎沸,该是那群买主正歌舞升平。笼下亦置滚轮,便于运输。易浅察言观色,见此地关押俱是活人,印证心中所想,更是心烦意乱。
此地与东安相去无几,他仍忆得那卖人流程:贵人遇着顺眼的孩童,当庭拍下;几人争抢,则价高者得。待所有售品展示一轮,牙人便将契约交予买家,孩童则事后送于府上。
他未曾售出,却也见过多次。彼时,他将神力告于一子,两人借神力之便,日子比其他孩童好上许多。那孩子心生贪念,恐失福运,他便总不受待见,卖不出去。
然此地不同于东安,台榭下欢饮者俱为木偶。民间尝有巫蛊之术,以偶人映射活人,故用于咒害。此地木偶亦承命格,然其所映已逝,倒更似媒介。
他虽知些传说,不过皮毛,无从推及真相。不知此地偶人身上挂了何人命格,又买活人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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皕乌自笼中出逃,一路顺遂,轻易钻入榭下。那人偶费了些力气,好不容易钻进去,人已不见踪影。
那厢牙人翻来倒去,殊不知他已混入达官显贵,正同人攀谈,游刃有余。
此地均为人偶,既无五官,能识人命格,却难识其本体。故而他行走其中,无人知其异常;偶人身形极高,反倒成了遮掩。
“大人英姿飒爽,如此命势可谓超群绝伦,敢问大人何许人也?”
“不过混珠鱼目罢了,大人才是举世无双。只是水至清则无鱼,大人既来此地,何不与鱼同乐?”皕乌举杯敬他。
“您说的是。”
两人一饮而尽,那人冲皕乌一笑,却见他一直瞧着台上,便道:“大人也来采买?”
皕乌放下杯子,收了视线,“不过看个稀奇。”
另一人围上来,眉眼谄笑:“这人市一年才办一次,比那牛郎织女还稀奇,大人遇着心仪的,可千万别停手,一会儿可激烈着呢!”
“我要这人作甚?”皕乌瞧他。
“哎呦!鞍前马后、肆意指使,便是死也该受着。天命不可违,谁不想要个天赐的奴隶?”
“普天之下,只此地能卖人命格。签了契约,你便是他命里主子,天命如此,不渡完命格不行!”
“原是如此。”皕乌喜怒不形于色,却是思索起来。“然我初来乍到,不知需以何物交易?”
“钱。这蜃主啊,最喜钱财!一会儿出价,大人可不要敛着,报价越多者得!”
“活人币死人币?”
“照收不误!”
“不过这活人币比死人币值钱,一个顶死人币十个!大伙都早已仙逝,哪来那么多银钱。也不知蜃主要这活人钱作甚!”
“可否赊账?”
“那怎么行?都是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怎么方便?若是出价过高,搬来多费力气。”
几人面面相觑,钱多得搬不动……他们是没想过。“许是……可以通融一下?”
“如此甚好。”皕乌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