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始于山林深处。
树木葳蕤,林壑相间,抬头是枝丫交叠,低头是道路泥泞。
他应乞儿的意思,没有使用神力,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地丈量大地的宽度——毕竟,过于强大就意味着身份成谜,会无意中引起百姓的敌视,不利于他们收集信息。
那时,他们还没有争吵、也未曾敌视,更不存在诅咒。那时他们曾相伴游过山山水水,携手历经千辛万苦。
他背着她越过所有沟壑曲水,一路上谈笑风生。虽然那段时光只有十几年,在他的生命中不过弹指一瞬,却从不觉得乏味。
在那相伴的回忆中,曾有这样一段故事:
层林映赤霞,白首落碧水。
感念离人意,笑迎过路人。
这段回忆,正是关于这样一个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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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年轻人,你们帮我赶走了那些强盗,坐下吧,坐下,我给你们切点儿西瓜。”
“谢谢。”乞儿略显局促,但也不愿意拂人好意,拉着蜃主挨着桌边坐下。
这处茅屋算不上牢固,墙壁早已被连日的雨洇湿;屋内的摆设也刚刚够一个人生存,虽然整洁,但毕竟寒碜。乞儿四下望去,面露不忍。
“谢什么谢。是我该谢谢你啊。”
“举手之劳。”
“对,老太太,只是举手之劳!我们很厉害的,如果他们还来骚扰你,我们去把他们一网打尽!”
“哈哈,年轻人真讨人喜欢。”
蜃主示意少女进入主题。少女撇撇嘴,显出几分不情不愿,但老太太来时,她依然揽下了活,主动开口道:
“老太太,我注意到门口的花圈,是……”
老太太望了一眼:“啊,那是我的儿子。他三年前死在敌国军队手里。”
“已经三年了,您为什么不把花圈收起来?”
“收起来又能怎样呢?我一个老太婆,半边身子入土了,就让他的花圈,也成为我的花圈吧。更何况,收起来也费劲。”
是了,这就是那人的魂魄游离在这附近的缘由。他们一路行至此,也是被那魂魄引来帮助这位被强盗欺负的老妇人。
“真不幸……”少女有些难过。
“您想复仇吗?”蜃主突然开口。
“想啊,怎么会不想呢。但我一个老太婆,又能做什么呢?”
“我可以帮您。您想怎么做,杀了那些人,还是……”
“等等、”少女制止蜃主。
老太太摇头:“哎呦,年轻人,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喜欢行侠仗义。但是没必要。年轻人,留着你的力气,多吃些西瓜吧。”
“为什么,您不想复仇吗?还是说您想复活他?”
老太太笑了:“说什么话呢?傻孩子。人死不能复生。”
蜃主不置可否。
老太太扶着木棍坐下:“年轻人。憎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放下却很难。只是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放下。”
蜃主注视着她。
“我的儿子死于敌国之手,但真正害死他的却是战争,是人祸,是人们的贪欲。伤害他的人可能是一个同他一样可怜的孩子,和他一样不得不年纪轻轻就被提上战场,学习不熟练的兵器,冲锋陷阵。他可能也有自己的母亲、父亲,也可能是个刚刚结婚的新郎,或者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他们没有任何人想杀死我的儿子,他们真正杀死的,是敌人。”
“是啊,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乞儿附和。
但蜃主持有不同的看法:“您的意思是,您不憎恨害死您儿子的敌国军队?那您憎恨制造战争的人?”
老太太继续摇头,“我当然憎恨,年轻人。但我已经是个老太太了。我憎恨那个亲手杀死吾儿的混蛋。但是,年轻人,我也不憎恨他。我真正憎恨的,是命运,是人们不得不为了疆域、为了国土、为了水源、为了生存、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去互相伤害。但与此同时,我又明白,这一切都不可避免。所以我憎恨,同时平和。”
“您是个很伟大的人。”少女握住了老太太的手,目光湿润。
“……”蜃主没能接话。
“如果我因为憎恨,就要去杀死那个害死吾儿的混蛋,那么我就和过往挑起战争的人没有任何不同。你知道这场战争为什么会开始吗?最开始仅仅是因为我们两国都需要更多的粮食,但土地不够用。”
“于是,一个国家发起了战争,另一个国家反击。那场战争后,生灵涂炭,死伤无数,两国也结下世仇。从此打打杀杀相互报复,无穷无尽。”
“我憎恨的,就是这必然会发生的一切。我选择放下,也是在向内心的恶宣战。我希望伤害终止在我这里,哪怕微不足道,也是我的努力。也许那个本该被我的憎恨杀死的人、会因为我的放弃、而度过一段平和的岁月。”
“您这样和无作为有什么区别?”
老太太牵扯起唇角,皱纹随着她的笑容而微笑:“这并非无作为。年轻人,战争不会终止,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次爆发,而那个人很可能还会卷入战争。即便没有战争,也会有疫病、饥荒。人活一辈子非常艰难,我的放弃,已经等同于改变了这个人的命运。”
蜃主还想说些什么,但乞儿制止了他。不仅如此,她紧握老太太的手让他觉得碍眼。“您说的对。人这一世,有无数艰难困苦。为怨恨寻找缺口是最简单的手段,但从来不会让一切变得更好。我们该做的,是补上缺口,成为那个盛水的碗。”
……
这是一段过往的场景。它的发生纯属偶然,最终也仅如雪花落地,融化于土壤。
但它不会被轻易遗忘。
“主,您为什么一直在重复着这些场景?”
纸龙跟从在蜃主背后,一人一龙……不、也许应该说两条龙、或者两个生灵?总之,他们一同注视着幻境,注视着回忆的具象化,一遍又一遍。
但并非每个观众都有耐心欣赏重复的剧情。陪伴蜃主许久,纸龙终究还是心生疑虑:如果说是在思念那个人,为何他未曾从中感受到浪漫?
碗这个意象可并不浪漫。何况二人世界为什么还要有老太太这个大电灯泡?
蜃主哪里知道自己身旁这条纸龙满脑子事不关己、离题万里的胡思乱想?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许久之后才答道:“我不理解。”
这是最早他与乞儿产生分歧的地方,但那时两人都没有在意。
“您不理解?为什么要理解?您想理解什么?”纸龙飞至空中。他看了许久,他理解,但他无法认同老人的观点,就像过往的那些人也从未有人认可过他的坚持一样。
反正他也不需要。
“我要离开一阵子。”蜃主从空中跃下,忽然道。
“离开?您要去哪?”纸龙飞至屋檐边,越过瓦片注视蜃主。
那人拂袖而去,没有半分留恋。
“去人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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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发生的事,都只是传闻。每日守护蜃境的纸龙不过耳闻,并未亲眼所见。将其转换为文字,大抵如此:
乞儿选择了死亡。同时诅咒自己杀死蜃主。
但故事远没有在这里结束。不如说,这才是一切滑向不可控的开始。
起初,蜃主非常愤怒。他的确不再害人,而是终日在蜃境回放过往的影像,痛恨少女的固执己见,也思索着少女的话。
这位素来沉浸在自我和虚幻中的神,也曾对着境中虚影每每诘问,问她为什么会做得这么绝情。
常年累月的诘问让他困恼,于是终于有一天,他离开了蜃境,来到人间。他无处可去,于是他来到了曾帮助他们的地方——梦客。
浮梦皆是客,只此是归途。
那里有人亦有神,有鬼亦有兽,各界邪物坐镇,共同维护此境安稳,使得各种族均可存于期间。
这是一个不存在于各界的地方,是那些相似而不幸的家伙流连之境。为诸界眼中钉、肉中刺。
神称其为恶、人咒其为邪,鬼言其为怖,妖赞其为祸。万物生灵以其为灾厄,见必除之;然又求其邪力,望解此身苦,遂至此境,上下求索。故而此境虽受封禁,仍有不少传闻流传在外,是为邪道。
也正是在那里,蜃主习得了存留魂魄之术。
鬼之为鬼,往往执念深重,天魂地魂受人魂所困,不得转世。然蜃主所求,乃延亡灵之存续,赓(延续)其存世之法,故而梦客中有人出了个主意:
蜃主乃神,可覆命格。若以蜃境造物载命格、承魂魄,则可使万物以命格相交易;亦可使死灵附于其上,延其存世。他便与梦客之首联手,所耗神力依梦客补足,造一蜃境,以木偶为体载,终成一繁华盛景、邪物秘地,其名为山阴。
后来山阴成易命之市,已是后话。
也就是在此时,他再次经由罗盘寻得了少女的转世,并在其死后将其亡灵带回山阴。然而受乞儿所咒,转世必以毁山阴、灭蜃龙为己任,尝因此害人害己,终耗尽存护,回归转世。
蜃主也不恼。他无尽的时间里,或许只有这点事能让他上心了。于是便从不考虑放弃,只是漫无目的的前行。
他仍然在重复那些回忆中的画面,不算美丽的星空常年覆盖在山阴之上。
少女每每转世,他将山阴安置在她居处附近,夹于阴阳之间。久而久之,此境便也成为人间鬼界夹缝中的神秘之地,不少鬼物经此来人间一趟,为敬蜃主,自发地要将转世引入山阴。是他们将蜃主与少女订婚的故事带入人间,于是民间有了“鬼新娘”的传说。
传说,只要是成了“鬼新娘”,就会被无数鬼物缠上,然后在十八岁那天死去,与“鬼新郎”相会。
就这样过了好几世。在某一世,蜃主为转世所伤,梦客的人前来救助。其中一人观其惨状,忽然道:
“吾尝闻蜃龙之名,赞其强也。然今吾观之,实乃困囚于世,不得要领。此法愚甚。若非其乃神格,怕早已灰飞烟灭,转世不能。”
蜃主直视之,除一人外,其余人坐看笑话。但很快,他们便在那人的示意下,被蜃主赶出了门。
以屏障封此间,唯余蜃主和另两人,那人方徐道:
“罗盘予吾,则告君以法。”
“汝如何知罗盘?”蜃主问询。
此人与另一人对视,方道:“螺神所寻友人,吾亦寻也。”
“为何寻之?”
“此乃吾私事也。蜃主既忙于救人,罗盘便也无用;若被转世寻得,恐生难处;且若招来神界,山阴恐将不保。”
其顿,待蜃主思考片刻,复道:“不如予我。而我以法告知,增益大也。互惠互利,何乐而不为?”
“若失罗盘,吾如何寻人?”
“呵呵,君竟不以永续为志,莫非早已认定守不住?”那人嘲笑,“说来,汝既能改人命格,何不令其命中必至山阴?”
“……”蜃主默然。
那人恍然大悟:“承山阴之市已耗汝神力,虽有梦客补给,然杯水车薪。若非如此,恐汝不至狼狈至此。”
蜃主不应,算是默认。
那人于是握住身旁人的手,道:“吾等可助你一臂之力。交与吾罗盘,凡君所需,吾等皆可予之。”
言之凿凿,百利无害,故而交易达成。蜃主以罗盘交之,而那人助其改命,并以近神之法告知。
“神格并非不能存于人间,只是人神差距过大,神若转世,必压之,久压则反弹。若人格缓步发展,则可近神格。譬如枝干不相近,然枝可生为干。是以神格不必受压,自然也可长存于世。”
“如何使人命格近神?”
“蜃主既有易命之能,山阴又已成市集,何不买人命格以为转世之奴?奴可受苦挡灾,辅佐助益。长久下去,其命必盛。”
蜃主纳其建议。
然此法有一弊端。随着转世命格渐盛,其亦受神界注意,更一度招致灾祸。但意料之外的,随着命格渐盛,转世之神力亦逐渐觉醒,又有命奴加持,竟数次化险为夷,连神界都拿他无可奈何。
神界不能轻易对转世下手,与此同时,转世对山阴和蜃主造成的伤害亦越来越大,直至后来,转世甚至有了弑神之能!
故而蜃主也不再主动寻找,仅待此人近十八岁时、诅咒将生效,方才招此人入山阴,施法存其魂。
至于那些不明就里的鬼物,仍因尊敬蜃主而不断前去骚扰转世,最终皆死状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