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大雪,余孤苦无依,独守空铺,唯手边一书相伴,本以为将独度交年,不曾想,一人现,则万物苏矣……
脑内的旁白絮絮地念下,一字一句在看不见的雪色中柳絮般飘升,惹得皕乌心烦。
不知过了多久,他冷笑一生撑开伞,盯着前方的两道影子,磨了磨牙。
.
易浅的交年节并非独自度过的,不出半个时辰,皕乌便见着一影飘入了药铺。霎时间,小鬼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明明所有影子的面容都隐隐约约分辨不清,可皕乌还是从那张模糊的脸上瞧出了纯粹的雀跃。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皕乌吞掉了于他而言过于罕见的同情心,好整以暇地端详着来人——那影子瞧着极为熟悉,一身端庄的衣物堪堪包裹住瘦削的体态,每当光影交叠之时,便仿佛盛满浅光。
皕乌抱臂睨着。他看得出来那是极好的面料,想来此人该有些地位。易浅在棋城认识的贵人,他一只手就能数得清。
……蔡家?
少年凉凉的目光不远不近地漂浮着,连周遭的浮尘都下意识地避开。那厢的两道影子似是受到目光的灼烧,恍惚间将要破灭。
皕乌眨了眨眼,稳复周身的气息。只一瞬,那两道影子便不再闪烁,但瞧过去,仍是显得淡了些。
只是两道影子而已,吹熄了他岂不无以自遣?思及此,皕乌刻意敛了声息灵力,隐入空无,只投下两道目光,死死地锁住面前二影。
他看到,那人一进屋便扯住了易浅的手腕,将人往门外带去,而易浅竟完全不反抗,任由对方扯着自己,跌跌撞撞地跟于其后,仰着那张模糊的脸说着什么。
然而影子再如何复现回忆,也模仿不出人言人语,只显出一副交谈的样子,颇有些可笑。
皕乌冷笑了一声。他辨不清来人的脸,不过此人腰侧的玉佩他倒有些印象,和自己方才杀死那妖祟的遗物一般无二。
既如此,那现在扯着易浅的这个人,已经死无全尸了。
皕乌还不至于对一道影子有什么想法,他安分地跟着二人离开了药铺,不动声色地撑开纸伞。浅淡的结界再次顺着纸缘流淌下来,将少年漆黑的目光彻底遮蔽。
唯一的活人气息在这座空城消失,黑影终于盛大,而光跃其中,勾勒出更为深刻的街景。
于是影城的交年节竞相浮现。
这天毕竟是雪天,行人都穿得厚实,清一色地往某个方向走。易浅二人亦是如此,皕乌跟于其后,不多时,脚下的路便成了青灰色的石阶。
石阶平缓,摊贩们填满了道旁的空隙。行人们成簇地聚着,挑选着称心的物什。
皕乌浅浅扫了几眼:
糖人,泥人,鬼人;
红纸,红豆,红穗;(目见无色,心知为红)
酒盏,杯盏,茶盏……
都是些平日里不招人的稀罕物,偏在年节这日竞相出售,打着讨彩的名声,来人间风风光光地走一遭。
或许的确是平日见不得,每过一铺,那小鬼必驻足观之。皕乌无甚意思,便同他一道驻足,安静地垂眸。
他曾和易浅一道逛过人市,彼时的易浅能言善辩,却未曾驻足过哪怕片刻,仿佛人间再无其所欲——而此刻,小鬼虽无声无息,皕乌却隐约察觉到几分渴望。
他散漫地想,若是好奇,何不买下把玩呢?
但下一刻,小鬼便被蔡家的人扯过。皕乌不知道二人说了什么,只察觉易浅的目光频频落于石阶两侧,人却不再停留了。
“……”
皕乌周遭的影子顷刻间又淡了些许,而下一瞬,一切便又复原如初。
倒是沿伞垂下的隐蔽结界,不知为何,竟能隐约看清流淌于其上的符文了。
.
棋城年节本质是登山赴庙,祈愿求福。青灰色的石子路尽头,一座红墙灰瓦的寺庙便拨开半山的翠松枯柏,迎了上来。
庙中竟仍有黄衣僧人洒扫,在一众黑影中显得极为格格不入。然而那些邪祟幻化的浅影却好似并未察觉般,仍是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谒。想到棋城早已人去楼空,这僧人的存在便添了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守护灵么。整座棋城已经没有它能守护的人了,居然还没消逝。皕乌看着那两道人影在庙前取了香火愿符,先后迈入庙内。他扫了一眼在门前洒扫的僧人,那人只是低垂双眸拜过来人,不发一言。
——然后将一纸红绳塞入少年手中,对着他做了个请势。
那红绳掂着颇有些重量,置于掌心便自然垂落,经风不起。皕乌捏着红绳,也不收纸伞,就这样径自迈入庙内。门口洒扫的僧人瞧见这般目无神佛的态度,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一味地扫着脚畔落叶。
所谓“有缘人”总是如此。无论其信神佛与否,红尘的线都已缠遍其身,冥冥之中必有所遇,谓之宿命。
棋城所遇之事,实为献祭。如它这般小灵根本无从插手,甚至被镇压于庙下。它不知费了多少灵力才得以逃脱,与有缘人在此见上一面。
但若能将那纠缠往复的死结开化一星半点,也不枉它撑着支离破碎的灵力苟延残喘许久。
目送着皕乌踏入庙门,朝着那死结般的命运步步靠近,门前柏叶不间断的飘落,时间却似静止,山门无风。
它似有所觉般开口:
“阿弥陀佛,愿……”
它朝着此身根源拜了拜,未及言毕,手中的扫帚便“啪”地一声倒在了落叶丛中。
皕乌不曾回头,而门外已无僧人。唯有一道祈愿化作红纸墨迹,垂落于庙檐:
愿天地再无死煞仇怨,
愿人间再无百姓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