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一中。开学典礼。
许是刚下过一场“断尾雨”的缘故,操场上积了些许未被蒸干的水洼。清晨阳光的折射下,映出许多身着校服的倒影。
高三的学生被安排在操场东侧,深红色校服乌压压占满一片,与主体呈蓝色的高二生划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开学典礼的流程向来枯燥乏味,尤其是混着对自家学校进行吹嘘的高考表彰名单,简直能把人直接送到周公面前握手言谈。
效率奇高,一中历届学生亲测有效,并表示不失为治疗失眠的好办法。
今年的情况照往年略有所不同,也算是给绝大多数同学添了个不大不小的盼头——
负责发言的高三学生代表一上台,底下半死不活的掌声立马欢呼雀跃了一个度。
原因无他,只怪这学生代表生了副顶好的相貌,漏出的一截冷白手腕将深红色校服衬出了一种区别于众人的独特气质来,光是往那儿一站就格外赏心悦目。
明目张胆地将旁边坐着的一众领导老师平均颜值拔高了不知多少。
谢遥集拎着份语文老师给的稿子,习以为常地伸出手来将话筒调高了一些。
养了近一周的感冒剩了点儿不怎么利索的尾巴,以至于一开口就压着些不轻不重的咳音,将他语调中惯有的温雅淡漠减去了半分——
倒显得几乎所有演讲稿开头必备的“金秋送爽,硕果飘香”没那么俗了。
底下的“鼓掌机器们”极其捧场,一个个暗自卯足了劲儿,准备听到慷慨激昂的高潮就开始履行“发疯、拍手、叫好”的一条龙志愿义务。
奈何天不遂人愿,台下坐着的同学们没想到,台上站着演讲的人也没想到——
这他妈的是一篇抒情散文稿。
通篇下来风花雪月不计其数,各种隐义暗喻层出不穷,愣是没给掌声一丁点儿发挥的空间。谢遥集事先没备过稿,又赶上话筒吱吱呀呀杂音没个消停,嗓子越发冒烟儿。
半分钟后话筒再次报废,谢遥集十分淡定地杵在台上,在“让它自生自灭”和“暴力战胜一切”中熟稔地选择了后者,对着话筒重重一敲。
猝不及防受了一记重击的话筒:“吱————!”
魔音贯耳般的电流声刺穿了整个操场,也刺穿了无数同学弱小可怜的耳膜。
话筒的哀鸣持续了十几秒才结束,底下的同学听力逐渐恢复了正常,然后就惊悚地发现演讲内容换了一个风格。
从“一起努力”变成了“学习时间管理”。
老师and同学们:“???”
谢遥集面不改色地站在台上胡扯,从“每天进行一次数学限时练”扯到“英语单词易错的多层含义”,内容充实,字字诛心。
三下五除二就把学校限定七分钟左右的演讲熬到了头,直接“谢谢大家”。
这个“大家”谢完了能有半分钟吧,主持人才一脸懵逼地上来宣布接下来的流程,在经过谢遥集的时候还被对方笑着点头致意了一下。
旁边坐着的一溜儿不明状况的学校领导:“……”
敷衍了事的学生代表把念了一半的稿子揣进兜里往台下走,视线扫了一圈后准确锁定目标,径直去了主席台右侧的高三获奖席。
“语文最高分”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谢遥集从脸上扯出一个学生会主席官方温和微笑,站定之后将手里揉皱了的稿子拍到他脸上,语气与平常无异:“你写的?”
“最高分”猛然从梦中惊醒,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被人无故怼到眼前的不明物体。
整个人显然还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未睡醒状态:“……啊。”
高三学生代表木着脸盯他片刻,把他从昏昏欲睡盯到一脸惊悚。
再到最后“被盯人”迟疑开口:“不是我说兄……”
“用汗水与泪水凝出的彩虹播撒智慧之光。”
林·语文最高分·藏·撰稿人·初:“……弟?”
“用勤奋与努力结出的密匙打开未来之门。”
林藏初:“?????”
谢遥集兀自当着莫得感情的读稿机器:“用……”
“草你他妈打住!”林藏初被他一平到底的语调惊出了满身鸡皮疙瘩,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你……不是,谢神…你干嘛啊?”
“没什么事,”谢遥集对外温文尔雅的学神人设没崩,笑容和煦如春风,“就是这稿子写的实在太得我心,专程过来和撰稿人同学交个朋友。”
然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林藏初:“……”
林藏初干笑着接过稿子翻了翻。
满纸感叹号倏然唤醒了他几周前被淹死在王者峡谷的记忆——
......这好像是他在那个忙于上分的新赛季夜晚,为了不让班主任的夺命催稿call打断手感,花了整整两分钟的挂机时间,从百度文库粘贴复制来的。
为此还丢了一座发育路的塔,险些被队友骂到祖坟爆炸。
林藏初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底气彻底立了个稳妥。
他都为这破稿子牺牲这么多了——
“啊…我也觉得这稿子其实还可以的,好歹值我王者峡谷里好几座祖坟……”
他最末一句嘟囔着说出来,谢遥集实打实没听清,皱眉反问道:“什么?”
“不是,咳。”林藏初飞快改口,“我是说,咱都是迫不得已完成任务对吧。”
“体谅一下,谢神?”
谢遥集不动声色地向后靠了些,略微避开这人无意识凑过来的上身,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句。
他忽然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因为这么件小事儿莫名其妙来找这个人搭话。
林藏初成功摆脱了一次社死危机,连带着眼前的人都看起来顺眼不少,顺手把稿子往回一递:
“喏,那就还请谢神好好珍藏,别扔了啊。”
“……一定。”谢遥集很快收拾了乱七八糟的思绪,捡回学生会长的斯文微笑,伸手接过稿纸。
那演讲稿原本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对折得分毫不差,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现下却被某人胡乱蹂躏一通,活像个鹤发鸡皮的老大爷。
……简直是在某谢姓学生会长的强迫症雷区上疯狂蹦迪。
谢遥集本着平复心情的原则做了个深呼吸,半路叫手里这糟烂玩意给截得险些背过气去。
……再看它一眼,我估计得折寿半年。
谢神心想。
他向来擅长审时度势,如今果断往旁边转移了目光,好巧不巧把林藏初一直蜷着的手扫了个正着。
放在平常,堂堂谢神也不至于被个普通同学的手分去注意,但怪就怪在那小少爷本该养尊处优的手上竟然有道疤。
挺长一条,从食指和中指间的细嫩空隙延伸至腕,几乎横贯了这人整个手背。
让人看着难受。
谢遥集不自觉皱起眉,心想自己这是什么品种的新型强迫症,怎么连别人的疤痕都看不得。
在他发愣的第四秒,林小少爷被盯得心里发毛,本就不多的耐心终于告罄,不情不愿地伸出罪魁祸爪挥了挥:“谢神?”
“…怎么了?”谢遥集一顿,刚抬头便看见了在不远处跑道上蹿下跳的陆明书。
“会长!谢神!谢遥集!可算找到你人——卧槽!!!!!!”
下一秒,这人在众人的注视下精准踩中脚前水坑,滑了个实打实的狗啃屎。
“……”
他敬爱的谢会长后退半步,沉默着避开了这个不太社会主义的大礼。
五班团支书以行动深刻传达了他们班顽强不屈的团魂,颤巍巍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成功完成老师交代的重要传唤任务:“那啥......崔书记喊你跟他一起颁优秀学生奖。”
谢遥集看着他身上一连串的泥点子默了半晌:“……我这就去。辛苦你了。”
陆明书在原地眼见着他走远,被这一句“辛苦”砸得有些飘飘然,活像是不小心被心尖偶像翻了牌子的狂热粉丝。
直到旁边一道略低的清朗声线将他拽回神来:“你不先去换个衣服吗?”
“……啊?”陆明书被突然出声的林藏初吓了一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同学,我也没带多余的校服啊。”
林藏初皱了下眉,恍惚想起自己桌屉里好像有那么一件自从发下来就再没穿过的白色校服短袖。
“你等等,我有。”
“……啥?”
陆团支书眼看着这人三言两语地撂完话,然后胳膊一撑,干脆利落地从椅子背翻了出去。
“嘘。”
细长的手指在唇边虚虚一比,眼前的少年露出一个懒散而狡黠的微笑,“这破典礼不知道还要啰嗦多久,困死了……快走。”
*
高三作为整个临水一中的希望,享有独占一栋教学楼的优待特权,虽然这栋教学楼的年纪已经比校长都大。
开学典礼流程才进行到一半,这个时间待在室内的,都是各班胆大爱玩视校规于无物的问题分子。
好学生陆明书跟在林藏初身后,眼看他熟门熟路地打了五层楼的招呼,好不容易才找到空闲,试探着开口问道:
“那个,同学,我叫陆明书,是五班的……”
“五班的团支书是吧,之前在走廊罚站的时候看见过。”
林藏初轻快地跃过两级台阶,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摸出了手机,“哦,我叫林藏初。”
陆明书心道在走廊罚站这种黑历史也是可以直接说的吗,就这样无视校规公然玩手机是被允许的吗……脸上却下意识挂上了从自家偶像谢神那儿学来的学生会标准营业笑容。
“林神你好!请多关照!”
“……”
闻言林藏初脚下突然一绊,身形打了个趔趄,嘴角跟着微微一抽,“林神…好怪,听着好像姓谢的那个大尾巴狼才会喜欢的称呼……”
“林神小心脚下!”陆明书对一班这种火箭班学生自带滤镜见谁都喊神,此刻忙着扶人,也没听清他后半句话,“啊,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姓谢的——”
“没有谁,我没说,你听错了。”
林藏初否认得干脆利落,半点不想跟某人扯上关系似的,“叫我名字就行。到了,我们班现在应该没人,你直接进来就——”
教室老旧的木门悠悠地吱呀了一声,室内十几个人闻声同时齐刷刷抬头,如同一群忙得热火朝天的猫头鹰:
“嘿,又回来一个!”